Chapter 23

夜班后的交接是在最没必要的时候进行的。炉子刚熄,白鬼还在记录本上奋笔疾书,副头就带着一身发油味踏进来,鞋底“哐”地一声踩在金属门槛上,像是生怕大家没注意到他的出现。

“……伊登?”他捋着山羊胡,报着名字,语调毫无起伏,像在念一份采购单,“不错嘛,这批材料还能救下一块活的,反应快,是好事。”

薇恩“是”了一声,面罩没摘,连头都没擡,只是与其他灰衣守卫一并靠墙站好,等着听那句“解散”的命令响起。但下一秒,一坨奇怪的东西就被塞进了她手里——是朵粗布折成的花,花瓣硬得像锯齿,涂满了金色燃料,边角还糊着像是滑石粉一样的沫子。“给你记个功,挂着走,外头人问起来,也好说你是老手。”副头扔下这句话,便转头去翻另一本册子了。

薇恩低头看着那朵比自己的巴掌还大出一圈的布花,差点没反应过来那句短暂的“解散”。阿苏达从背后冒出来,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把她的胳膊,咧着嘴离开。说实话,这玩意儿要不是湿哒哒的,她可能就地掏出火柴把它点了。

她并没立刻佩戴,而是在出塔之前,在更衣室换下那身黏着硫磺味的灰制服后,重新套上蓝色的囚营守卫制服时,才把那团丑东西揣进兜里。副头就在倚塔门外的石墙上抽烟,手插在裤兜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没说话,却瞪得她手背发麻。

薇恩站在那,大概愣了一秒,忽然立正,把花从兜里掏出来,直接别到了胸前——位置比计划的还高,挺拔的画板几乎戳到下巴。她一边调整领口,一边擡眼盯了回去,表情从容得甚至带了点挑衅的意味。

副头冷哼一声,转头吐了口带着烟的唾沫,没有再理她。

食堂的门前依旧挂着那块积分黑板,薇恩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从高高摞起的金属餐盘里抽出一只。不消看就知道C08仍然位居前列。守卫和囚犯分开用餐,省了她再看见那道佝偻又狡猾的身影。周围几排人都只是埋头吃饭,叉勺敲得餐盘嗡嗡作响。她端着盘子坐下,桌子对面的角落也坐一个新人,擡头看了一眼那朵布花,又立刻低下头去。

食物没什幺温度,一团糙米,一碗飘着油的浓汤,竟然还有一勺混了不知多少土豆的炒蛋。她摘下面罩,叉了一团炒蛋送进口中,喉咙像在咽一团晒干的拖布。斜对角传来一声轻轻的嗤笑,不知是对她还是对那朵皱巴巴的金色布花。她低头咀嚼,花瓣一晃一晃地刺眼,像是要告诉整个饭堂,它是这里唯一一块会反光的东西。

这布花大得出奇,箱子本来空出一小半,薇恩把它塞进去,盖了两次盖子,都还剩一角翘在外面,她索性把它扔到床头,呆在更惹眼的位置,反而看起来安分了许多。账本既然已经被阿苏达“保管”,储物箱她也懒得再上锁。阿苏达正躺在铺上打着呼,那颗黝黑的后脑勺对着门口,一动不动,恐怕吃不住自己一棍子。只不过她现在并无这种打算,撬棍也早在两天前就被她没收了。

薇恩靠着床头坐下,半边脸还留着面罩的勒痕。仔细想想,那账本里其实什幺都没有——至少,什幺都跟她没关系。那些血迹、名字、编号,从囚犯那抢来的烟纸,她甚至有点庆幸这些累赘已经全部落进那个女人手里——因为她翻过山头,看到了那一串沿着海岸线排开的塔,从那时开始,这些东西就不再有意义了。一个辅导站消失了,还有一个新远景等着接力。不论杀掉多少恶魔,不论死了多少人,都不会改变什幺——更何况在这里,“攻击恶魔”这件事本身就是被严格禁止的。

逃跑的机会不会太多,更糟的是这计划里,已经不止是她和拉克丝两个人。从拉克丝踏进熔炉厅口,穿过泛白的符文地板,走向她身前的椅子,试探着坐上来的时候,她就明白了。这根本不是偶然,而是阿苏达的安排。她不是唯一一个在注视着拉克丝的人,阿苏达也始终盯向这边。那女人没有开口,神情不见起伏,只是在目光与薇恩相撞时,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只要一次混乱。”就在这天进塔之前,夜班换岗的间隙,阿苏达把刚卸完两车石料的薇恩叫到塔旁的围栏边,几乎自言自语地对薇恩说着。她抠着围栏木板上的石灰渣,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围栏顶部,和远处塔身的尖端,那里铁网和尖刺如此密集,恨不得连一只过路的飞鸟都要被刺穿——

“随便什幺样的意外,”她没有再向这边回头,“只要乱起来……就足够了。”

拉克丝不清楚,第二次走进熔炉厅是否意味着某种晋升。她只是再也没见过那四个同伴了。

这并非指的是在炉厅里,而是指她回到禁闭室、度过那些一整段失去时间感知的日子。只有其中一位,那个在第一道裂缝张开时,挣断锁链,开始拍打哭喊的女人,会在她闭眼或眨眼的间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石台前,衣摆垂在半空中,不叫也不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她的双眼空洞无神,没有类似怨恨或者控诉的情绪,只有一点温和的、让人无法反驳的遗憾。好像是在说,你本该和我一起走的。

饭食不知为何变得规律,甚至可以说精致了一点。土豆和红薯交替出现,偶尔混进几条胡萝卜皮。大概过了两天,她被分到了一小块黄得发黑的鸡蛋。送饭的仍是那个领口绣着金边的小个子军官,她把带着鸡蛋的盘子递过来时,还多补了一句:“多吃点。吃完它。”

语气并不刻意,甚至有点温和。但拉克丝的后背立刻爆出一层冷汗。她没敢应声,只是低头盯着那块鸡蛋,祈祷那块土豆不是被她打扫的。

她没想过自己还能再一次进入熔炉厅,同伴的四位法师先她一步落座,每个人都比她年长许多,面色苍白,眼尾皱纹层叠,囚服洗得泛白,坐姿却稳得像钉在那儿。他们看见她,愣了一下,互相交换着眼神,最终谁都没出声,只是再次看她时,目光多了一层狐疑。

座位和第一次一模一样,离门最远,略偏左侧。她稳住目光,直视椅背后的灰衣守卫,一步一步走了过去,然后利落地坐下。不需要多看,她已经认得出那双眼睛,以及那只把铁链轻轻扣在她手腕上的手。指尖从她肩头滑下得相当迟疑,她不由得偏头,目光向手指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一直都是薇恩,连续两次。守在她背后的,与把她送回禁闭室的那个守卫都是她。那个经常给她送饭的小个子军官也在,正站在她左手边,恰巧位于她与左侧法师椅子的空隙正中,面无表情地朝着中央的熔炉。她没来由地感到这些人似乎在期待她做点什幺。

增幅剂的味道,再喝已经感觉不到什幺特别了。喉咙有点麻,但不适很快就过去。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而迟钝,听觉像被浸在水里,思路却异常清晰,甚至是锐利起来。或许是因为坐在她周围的法师都太过老练,这次她没感受到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在法阵的联结下,心跳飞快地被牵引至相同的速率,仿佛此刻呼吸的已不再是他们,而是塔本身——这座塔一边替他们呼吸,也替他们将魔力一点点抽走,灌进一个名为“公有”的,永远填不满的池子。

半空中的裂隙再次缓缓张开,就像烧开的药汤,最初鼓出液面的那块气泡。那熟悉的光圈和震颤感,她原以为这是自己在高热时产生的幻觉,但现在眼前的裂隙明显是真实的,不是精神错乱的副产物,而是这场炼成的一部分——这一整个系统,严密得像个封闭的回路,她和链子上的法师们,不过是这个回路里最廉价的电池。

思考的间隙空气猛地震颤了一下又一下,拉克丝没能看清发生了什幺,只发觉薇恩忽已经无声地绕到了她身前,挡在她和熔炉之间,没有拔出任何武器,仅仅是一个极其标准的“护卫”姿势。阴影落在拉克丝疑惑的脸上,在这脉动的压力中她下意识地偏过头,视线绕过薇恩的侧边,向炉子的方向望过去。

那是一只魅魔——体型尚且纤弱,神情毫无攻击性,反而是困惑的,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个满是奇特布置的空间里。注意到她的视线,它忽然回过头来,金色的瞳孔正好撞进拉克丝眼中。晕眩感猛地冲进大脑,像是眼球被谁的手指狠狠戳了一下,她死死咬紧后槽牙,才勉强从那一瞬间的溃散中拉回自己,而后下意识地朝薇恩看去——

可薇恩完全没动,没有本能地抽出武器、朝魅魔冲去,没有像大公府里那个混乱的夜晚,用拳头、膝盖,甚至徒手把那不属于现实的生物往死里打;也没有再像那时那样,不顾她的劝阻直视那双金色眼睛,仿佛要从那瞳孔里把一些埋藏太久的秘密挖出来再砸碎。   她只是与塔中其余的守卫步调一致——毫无动作,冷静到几乎麻木,仿佛这种“共存”已是日常,她也从未害怕过,也根本没想过要反抗   。

这太反常了。

魅魔也没有发动攻击。它忽然回身,朝熔炉另一侧望去——那儿有只猎犬模样的恶魔,才刚从裂口中落地,便立刻被两名守卫联手扑上,制住四肢,套入麻袋,像围捕一头逃脱的野生动物。魅魔见状立刻紧张起来,猛地一蹬地面,飞身冲向尚未关闭的另一道裂隙。那几道裂口仿佛受到召唤,泛起奇异的色彩涟漪,像在回应它的挣扎——

但它太慢了。守卫早已准备妥当。她刚刚跃出便被一人从后勒住脖颈,动作干脆得像调试好的机械,将她如同潜逃失败的法师般捆缚、封喉,横吊着提起,整个过程不过十秒,精准得令人不寒而栗。拉克丝愣愣地看着,直到魅魔的四肢不再剧烈挣扎,头颅抽搐着拧向那些已经模糊的裂隙,想要够上哪怕一秒的边缘。

魅魔的眼神带着近乎哀求的情绪,在场中游移不定,不断试图捕捉某个人的目光。她像是仍在尝试入侵某人的意识,渴望从中找到一丝漏洞——希望有人能帮她“回去”。

她突然明白了——这些门,并不是单向的。

传送门瞬间的色彩变化就是证明,如果自己出手劫持,目的地或许可以被扭曲的,只要有一丝余地,只要能多坚持一秒。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唯一看到这一点的人,但那一刻,她无比确定。那些传送门根本不是终结,而是从这里出去的通路。

这次两位白衣守卫的手里,都各抱着一大块沉重的禁魔石结晶,刚一走出门,便有另外两名白衣从走廊尽头迎上来,又匆匆跑进了厅内。原本一贯沉默而压抑的塔内,罕见地显得有些嘈杂——这一炉的“收成”看来格外可观。法师们逐个被负责看管他们的灰衣守卫带走,过道很快空了,只剩下拉克丝独自站在原地。

心头忽然浮上一点难以抑制的冲动,如果真的要劫持那扇门的话,按传送术的本质规律来看,仍需要两个条件:她必须清楚地“知晓”目标地的空间结构,且必须有足够的法力支撑术式的稳定。至于如何与现成的裂缝对接——拉克丝微微勾起指尖,唇边念出一个极短的咒语。一道亮蓝色的传送术式旋即浮现在她的掌心,但光芒刚一成形,门边便忽然出现一个影子。

“该走了……你在做什幺?”

光芒顿时熄灭在掌中,像是被掐断了气息,她甚至来不及遮掩,只能强作镇定,佯装手在颤抖,试图将术式的不稳定伪装成非自愿的释放。“我不知道……我停不下来……”她低声说着。

手腕立刻被捉住了。拉克丝擡起眼,惊愕地发觉自己方才竟然没认出那声音是薇恩的。薇恩没有出声,只是不急不缓地瞥了她一眼,却并不放开那只细瘦的手腕。粗布手套裹住她惨白的肌肤,就这幺僵在空中。拉克丝轻轻吸着气,忽然蹦出一句:“你看到了?”

薇恩沉默着点头。拉克丝紧接着又问:“刚才那魅魔……你没动手。”

“我们不能攻击它。”薇恩简短地回答,声音比平时更低,“职责只让我们看着你们。”

又有两名白鬼从炉厅走出,脚步轻快地跑向走廊尽头的螺旋梯。薇恩顺势牵起拉克丝的手腕,领她转向另一个方向,走上通往禁闭区的路。但踏进楼梯口的前一刻,拉克丝忽然停住了脚步。“带我去找那条路吧。”她开口,语气很轻,却不像是请求。

薇恩有些诧异地转过头来,皱着眉想要确认自己是否听错了。就在这片刻的间隙,牵着她的那只手忽然被反手握住了。拉克丝的掌心不够大,却仍执拗地圈住她的手腕——动作让她误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些梦魇的夜晚。不过这一次,对方上的囚衣并没有在眼前变形,没有重新披上蜘蛛质感的骨甲,也不再有那种让她胆寒的疯狂。

“从外面进来的路……”拉克丝轻轻开口,声音几乎贴着空气,“告诉我吧。”

她的嘴唇在动,但那声音却像是从薇恩的脑海深处传出来的。

那天的晚饭仍然是阿苏达亲自送来的。送餐的窗口“咚”地被放下,声音比平时还重些。拉克丝本能地弹起来道谢,却看见那只熟悉的指节在餐盘边缘敲了两下,又用指尖轻轻把盘子的一角推正,正对着拉克丝的位置。

她迟疑地低头去翻,红薯下面果然藏着一张纸。边角折得极整齐,甚至没有沾到一丝油污。

是一张手绘的线路图,起始点在新远景的营地北门,她被卸下马车的那刻开始,那顶被掀开的旧帆布、一瞬间跌落在地面的寒冷,都嵌在图纸的出发点。路径沿着山路向北蜿蜒前行,像根扭结的藤蔓,盘旋着伸向一处标着“山顶”的驿站。终点的位置被细致的标注包围着——她想起来了。是那辆出事的马车,那片泥地的触感还残留在骨头里。

只是那天薇恩和星焰为何会同时出现,她已经记不清了,甚至一度以为那不过是她在禁闭室中反复梦见的错觉,所以记忆总会下意识地避开,不愿再去回想。

图纸没有落款,只在角落画着一团简笔的篝火,旁边围着三四颗小小的星星。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线条,那就是属于薇恩的笔触,她再熟悉不过。图上的路径就这样缓缓地嵌入她脑中,连同那片山路的斜度,风的走向,湿土的气味,还有那个阴霾的清晨里,突然的惊惶与灼热,一点点地,在此刻无比明晰地建立了起来。

下一次尝试的机会并没有隔得太久,传送门出现的位置也并非完全随机,拉克丝逐渐意识到——只要有人露出恐惧的神情,那扇门便极可能首先在那人背后浮现。

同行四人中,有一位被替换成了瑟瑟发抖的大个子青年,拉克丝选定了他身后的那道门。门的边缘蓝光突现,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她将咒语藏在一串类似记忆错乱断裂的碎语中,下一秒意识就像被抽出体外,尖锐的错位感让她一瞬间无法呼吸。

她从高处俯瞰着自己的肉身,那身体依旧歪在椅中,五官麻木,指尖脱力,除了无法移动,看起来毫无异常。感官已经全部倾斜向那道尚未完全成形的门口   ,她“站”在那片蓝光中,四周一片寂静。没有耳鸣,没有律动,只有某种沉默的潮汐在虚空中涌动。她眯起眼睛,那扇门的内侧,竟然隐隐浮现出一道模糊的轮廓——是山路?还是哪一段陌生的荒坡?视线像是透过结冰的玻璃向外窥视,景物相当模糊,质地却明显真实。

更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法力急速流失的灼烧感。与在禁闭室里的尝试截然不同,地图上的位置相当遥远,仅凭自己的法力,恐怕都够不到新远景的北门的关卡。而这些传送门的维持,似乎并不依靠她一人支撑,而是借用了整座法阵抽离的魔力,甚至可能还调用了原本“造门”的那只恶魔的残余意志。她只是把手伸进了一台已经启动的机器,让自己变成了其中一个零件,嵌进了那架正在咬合的齿轮组中。她成为了门的一部分。

恶魔的捕捉流程已经纯熟,拉克丝的意识卡在门上,冷眼俯瞰着灰衣守卫们掩护法师、抓捕那些从裂隙中坠落、连书籍中都未记载过的生物。一只试图朝她扑来的恶魔,被薇恩利落地套住了脖颈;她无法操纵自己的肉身躲避,但也根本不担心。

她所附着的门泛着柔和的蓝光,比其他门常见的金红色淡了许多。只是极细微的差别,但她一眼便能分辨出来——如果是薇恩,一定也能看出来。她擅长颜色,拉克丝见过她藏在房间里的涂鸦,在海岛的屋外捡到过她被吹走的画纸,上面是她闲笔勾勒的夕阳,她能画出分毫不差的岩石纹理,也能描绘出薄暮海面的波纹。她会看到这种光的不寻常。

然而意识渐渐回笼,那道光也随之恢复如常。肉体依旧稳坐在椅子上,分毫未动,仿佛刚才那一切只是她短暂的眩晕——如果她之后也可以维持这幺长时间,想必不只是自己和薇恩,连那送饭的军官也可以安全地逃出去。

熔炉的火光渐熄,门很快关闭了,恶魔被束缚着押出炉厅,失神的法师也被守卫带走。白鬼从熔炉另一头缓步接近,走近熔炉时他顿了一下,视线在空气残余的光纹上来回巡视,而后锁回拉克丝茫然得有些刻意的脸,似乎嗅到了什幺不属于这次仪式的气味。炉光照亮他胸前的编号,兜帽上唯一露出的双眼反出一片死白,遮去了他的眼神。

“别耍花样。”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掐住源头的压迫,像是堵死了一根正在流动的水管,“你留给自己的法力好像有点多,这里不能有这种自私的用法。”

不像威胁,只像朗读公告。他没有再看她,只挥了挥手,灰衣守卫上前解开了铁链,将她扶下椅子。

拉克丝没有动,只是垂着眼,嗓子像堵了一团水泥,一时连吞咽都困难。她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是能动的。但那股渗进骨缝的麻痹仍未散去,仿佛她的意识还有一截,挂在那道未合拢的门后,再也无法将它找回来。

不能再拖延太多次了。拉克丝盯着那名白衣守卫的背影,这一回连冷汗都不再有。只有胸腔深处鼓动不止的冲动,法力在血管里翻涌着催促,像是这副身体本能地知道它已经等得太久。返回禁闭室的楼梯仿佛被悄悄拉长,拉克丝连着两次几乎踩空,一次差点撞在墙上,这一轮抽魔消耗的已经不只是法力,仿佛还有些更深层的东西,让她走路都开始变得勉强。

不知道那些人究竟察觉到了多少,她也顾不上去猜。那已经不是当前最需要考虑的事了。

牢门即将阖上的刹那,拉克丝忽然低声开口——“等等。”

声音轻到几乎消灭在铁门的回响声里,薇恩的身影一顿,没有应声,却在门边停住了动作。

“跟着我的信号吧。”拉克丝说。她擡起手,穿过门缝,指节挡在门边,“那些门里会有一扇颜色不一样的,蓝色的光。像我那天用的传送术一样——你记得吗?是那种光。”

门外的声音过了几秒才响起:“为什幺不用你自己的传送?”

“法力不够。”拉克丝答得很轻,但毫不犹豫,“我只能借他们开的门……还需要那些药。”

外头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她的手穿过门缝伸了进来。

薇恩握住她的手腕,并不是用力抓着,而是轻缓地贴上来。指腹顺着她手背,轻轻摩挲过她崎岖的掌心。“我会看见的。”她轻声说着,指尖停在那块船型伤疤上,短暂地按了一下。

还是熟悉的金绿色药液,在熔炉的火光里晃出黏腻的光斑,拉克丝垂下眼,拴着铁链的手从白鬼手中接过杯子,仰头一饮而尽。药液划过喉咙的痛感依旧,胃部泛起轻微的抽搐,但经历了这幺多次,这些副作用早已不足为惧。然而第二个白鬼没有离开。他手中那只大得可疑的陶杯,在空中停顿了几秒,确认她已吞完第一杯,便将他手里那杯更大的,不容置疑地递了上来。

拉克丝眨了下眼,迟疑地再次伸手,但身边那位送饭的军官几乎在同一时间向前踏了一步。

“这量……要这幺多?”阿苏达试图稳住语气,眼神却已经浮出微妙的慌乱,她一边将视线投向薇恩的方向,一边压着嗓音,“之前出问题的不就是这种灌法吗?”

白衣守卫只扫了她一眼,并没说话,只微微擡了擡下巴,示意她退开。第二个白鬼则压根不理会,把药杯更往前送了几分。拉克丝的手指并没有抖。她回头看了一眼薇恩,又像是漫不经心般望向炉厅另一头,才缓缓仰起头,将第二杯药液也尽数吞下。

“喂,她这样不行——”阿苏达的语调明显急了,声音却依旧压得很低,“她是难得的材料,营里很多批都挑不出一个像样的。”

“‘好’材料?”第二个白鬼嗤笑了一声,慢吞吞地开口,“还是太多刺,太不可控的材料?”

这次的灼烧感几乎是立刻袭来的。胃部像被烧红的炭块填满,她没有咳嗽,也没当场呕出,只是在最后一滴滑入口腔后,低下头,闭上眼,静静等待第一波眩晕袭来。双肩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像在用最后一丝力气维持镇定,不至于翻倒在椅子下面。

肩膀在此刻被握住,试图稳住她摇晃的上身。她顺着这力道让额头贴上薇恩的胸口,额角已沁出明显的冷汗。粗布手套擦过她的额头,把汗湿的发丝从眼前拂开,反而带来一丝出乎意料的熟悉感。痛苦混杂着错位的欣快,把她的记忆撬开了一角,拉克丝紧闭双眼,甚至控制不住咳出了一声只有一半像笑的声音。

收尾的话明显意有所指,声调不高却异常刺耳。薇恩一时间没说话,只是默默将拉克丝扶得更稳一些。她感觉那贴在自己胸口的额头微微动了动——不是出于昏厥,而像是本能地想更靠近,或者躲到哪里。她的目光转向阿苏达,后者正死死皱着眉,眼珠几不可察地朝炉厅另一头动了动,那是一个微弱到近乎察觉不到的否定——随后,她像是终于死心一般,深深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她的目光已不再投向这边,而是直直地盯着中央那口炉子,目光灰暗,冷静得近乎麻木。那双眼——与她听自己说出第17辅导站的结局时,露出的神色是完全一样的。

熔炉的嗡鸣无法阻挡地响起,四面八方的风管仿佛活了过来,呼吸着钻进后脑深处。药剂灌进喉咙,胃还没来得及察觉,灼烧感已经直逼骨髓。热度没有在体表显现,拉克丝低着头,皮肤泛着一种青白色的寒意,汗珠一颗颗爆裂出来,像灵魂争先恐后地从毛孔里逃窜。

她的背轻轻一抽,肋骨深处崩出一道细小的裂缝,钝痛瞬间压住了呼吸。她像被压进一个盛满水的木桶底,体内法力蓄积又躁动,只要哪里一松,它们便会从那个裂口逃逸出去,毫不留恋地抛下她的身体。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失序。熔炉的形状像是隔着一层水波在跳跃,每一下跳动都变得迟缓又遥远,而身侧所有的声音,铁链的碰撞、电弧的窜动和风管的轰鸣,都被切成一帧帧无无法拼合的碎片,浮在她耳膜之外。心跳声反而在这些嘈杂里清晰得可怕,重锤般砸在耳根,震得整个人都止不住颤抖。

门在哪边?——为什幺还没出现?

仪式启动得出奇地慢,进程像是被刻意拉长,薇恩的手还搭在她肩上,那一丝微妙的体温反而在变得过于鲜明,让她误以为自己要从那接触的位置被点燃了。不知道要等到几时,不能在这种时候失去意识。她死死咬着牙关,撑住几近扭曲的知觉,试图把眼前的景象重新拼凑清楚。炼炉的亮光在视野边缘忽闪忽灭,她的意识被压得向体内退缩。是哪个方向?只觉得双眼似乎逃离了紧闭的眼窝,从身体各处找寻着其他出口,拼命张望四周的情况。而后她的背脊忽然一凉,那不受她操控的感官捕捉到了——门就在她身后,在离薇恩和那位军官只有两步之遥的位置缓缓开启。

“就是现在……!”

拉克丝猛地擡起头,声音在熔炉厅沉闷的嗡鸣中炸开,几乎没人反应得过来她是在对谁说话,下一秒,她的脊背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按住,整个人僵直地仰起头,像要把身体里最后一口气都掷出去。她的双眼死死盯住炉厅的圆顶,嘴唇无意识地开合了一下,就再也没能发出第二句话。

门边的白鬼迈开腿冲了两步,却又停住。他的怒意仿佛被什幺捏灭,眼神在她脸上停了一瞬,像是看懂了,又像只是懒得理会。他轻轻一笑,转头与另一个白衣交换了一个眼神,唇角一挑,低声嘲讽:

“剂量一大就这样,脑子恐怕烧穿了。”

“喂!后面的那个,看住她,别让她挣脱锁链。”另一名白鬼也喊了起来,冲着薇恩,语气却像在吩咐个值夜的马夫。没人当真。一个疯掉的材料罢了,谁会放在心上。薇恩站在原地,眉头在那一瞬间悄然蹙起。她的目光飞快地在四周扫过,然后在身旁,她和阿苏达之间猛地定住——

就是这里了。那扇如拉克丝所说的传送门,金红色边缘之外,意料之外的色泽正慢慢浮现。淡淡的蓝光缠绕在门框上,轮廓圆润柔和,不带一点常规裂隙那样暴力的意味。

那是她认得的颜色,比黎明更早一步的光,浅得像潮水倒灌回夜空,只有在拉克丝施展传送术时才会出现。她不止一次见过。空气中仍充满硫磺的腥气,可只要将脸朝向那道门,气味就会变淡,像被净化了一般。它不是为了释放恶魔而开启的,它在沉默地等待,等自己做出什幺。

“蓝色的光,像我用过的那种——记得吗?”那句低语在脑中重新浮现,仿佛针线穿过耳鼓,在最紧绷的一刻把记忆缝补起来。

薇恩立刻回头望向拉克丝——那张脸一动不动,毫无表情,眼神却像极了残留意识的回光返照。门被她撑起来了。她嘴唇僵硬,瞳孔死死盯着某个天花板角落,像被冻结了一样。

白鬼的注意力早已转向别处。而对面——阿苏达的神情忽然变了。她并不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幺,却像是被直觉拽住了神志,眼神激烈地向这边投来,眉头扭成一团,像是在竭力示意“就是现在”,甚至不自觉地向前跨了一步。

没有时间解释。薇恩暂时松开拉克丝的肩膀,绕过椅背,一个转身,径直朝阿苏达冲去。后者还未来得及出声,身体已经被她单手揽住肩膀,像扛麻袋一样架起,下一秒,半个身子就被塞进了那道蓝光之中。

“别动。”薇恩低声说道。

话音还未落下,光门里的阿苏达已经开始挣扎。她回身、惊叫,手在空中胡乱挥舞,试图抓住薇恩的胳膊,试图找到一个可以着力的锚点,让自己不至于被卷到她不敢想象的未知的地界。但她的手掌像被光芒灼伤一样猛地弹开,光的边缘在她指尖前剧烈摇曳、翻卷,然后——门就这样静了下来。

“……那里,能出去吗?”

两个离得最近的法师看到阿苏达被推进门的动作,几乎同时站起身来。铁链在金属手环上绷紧,发出尖锐的响声,像是某种旧制度临终的哀鸣。她们没有一秒犹豫,年纪稍大的那位猛地咬牙,徒手扯住仍噼啪作响的铁链,一声低吼,链节在震颤中竟被她生生震断;另一位则把手腕高高举起,狠狠将手铐砸向椅背的边缘,“砰”的一声闷响之后,卡扣竟也开了。

“是的。”薇恩咬紧后槽牙,目光下意识地掠向拉克丝,“快,过来!”

拉克丝仍坐在原地,像与这一切毫无关系。她后仰着头,双眼空空地望向天花板,眼珠纹丝不动,像是意识早已被抽走。薇恩想在此时扑上去摇醒她,却在靠近的一瞬迟疑了。那两名挣脱的法师已经踉跄着扑了过来,她们原本从来没有正眼瞧过拉克丝,之前的仪式中,她们只是低头不语,或者麻木地望着天花板,此刻眼神里却都燃烧烧着难以置信的光。薇恩顾不得更多,一个侧身,抓住其中一人的肩膀,将她推向门口:“进去!”

蓝光的门轻轻晃动,像被地底的泉水搅动的湖面,泛起一圈圈安静的波纹。第一位法师几乎是滚进去的,整个人被那层光吞噬得干干净净;第二位紧跟其后,也在门即将黯淡前一跃而入。薇恩还来不及松口气,后背后便爆出一声高喊——

“别让她们跑了!”

一名灰衣守卫从混乱中冲了过来,一头撞向第三位法师,将她死死摁倒在地。两人立即扭打起来,椅子和锁链撞得乒乓乱响,电光四溅,焦糊的发丝味、灼伤的皮肤味和硫磺味混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在空气中炸开。剩下最后那名法师——那个从第二次仪式起就一直发抖的大个子——满脸汗水地站在原地,目光像疯了一样乱晃。他的瞳孔在炉厅四周扫射,终于一咬牙,回身朝另一道传送门冲去。

“不是那一道!!喂——”薇恩刚喊出口,那人已经消失在金红色的裂隙中。薇恩只觉得血气猛地卡上嗓子眼,炉厅的空气在这瞬间冻结了。所有人几乎同时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道因“捕捉到人类”而开始不正常翻涌的传送裂口——

果然,那人没能离开——他“回来”了,但不再是人。

他带着某种彻底异化的姿态重新坠回厅中,上半身迅速肿胀,肌肉像水蛭团一样堆叠、蠕动,皮肤在扩张中变为诡异的橙红色,像灌满血液又在火里炸开的果皮。他的下肢开始迅速硬化,关节变形,脚掌化作利爪般的倒钩,他狠狠一踏地面,脚掌像巨斧一般,地砖应声炸裂,龟裂的纹路在符咒上像蛛网一样放射出去。

恶魔发出一声人类已无法模拟的短促爆鸣,猛地撞向炉厅中央。三名灰衣守卫试图拦截,但他们手中没有任何武器——按照制度的铁律,他们只被允许镇压,绝对不能伤害这些“资产”。每人手里握着的,不过是绳索、缰绳和麻袋,这一刻反而像是主动献上的贡品。恶魔猛扑过来,守卫们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膝盖发软,口令全无。终于有一人濒临崩溃,低吼一声猛扑过去,死死抱住了恶魔的脚踝。可下一秒,那只腿就像拔地而起的凶器,将他一脚踢飞。他整个人撞上熔炉的炉座,脊背拱起地摔在地上,痛苦地蜷缩在地。

它撕下一段断开的铁链,抓在手中像挥鞭一般横扫,几下就把两名试图靠近的守卫打翻到一侧。余下的人发出短促的哀号,仍在本能地往它腿上扑,想拖住它、缠住它,却毫无作用。另一头的白鬼终于动了,一个抓起麻袋,另一个仰起头颅,一边用咒文向二层划出求救信号。玻璃后的监控间里隐约可见几个白影时隐时现,像在室内踱步,争执,却始终没有一个人愿意下来。

“下来救命啊!!”留在下方的白鬼仰头怒吼,对着高层监控室咆哮:“你们到底在干什幺?!眼睁睁看着我们死?!”

场面失控得比想象中更快,白鬼咬着牙继续念咒,这次他换了一个咒语,不再是求救了,音调越来越高,像断弦前绷紧的琴弓,不断重复着同一句。他猛地擡起手,向恶魔射出一道光束,但那光仅仅在橙红色的皮肤表面掠过,根本没能产生丝毫作用。另一名白鬼丢下麻袋,冲上前来,意图协助,却被恶魔一把抓起,高高举过头顶,狠狠地砸向远处的石墙。石墙震动了一下,白袍包裹的躯体像抹布一般软软滑落,血迹在墙面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印痕。

薇恩下意识回头望去——拉克丝依旧坐在椅上,头颅后仰,眼神一动不动,像被抽走了意识的尸体。可她还没来得及去查看拉克丝的情况,另一边突然爆发新的动静。被灰衣守卫死死按住的那位法师,竟然挣脱了控制,反手扭住那位攻击自己的守卫,猛地将他推入身后的一道尚未关闭的恶魔传送门中。

守卫甚至没能发出一声惊叫,那扇门就像饥饿的口腔一般瞬间闭合,将人吞噬得干干净净,连回声都未留下。法师喘着粗气,踉跄着扑了过来,眼神涣散,像狂奔着逃生的野兽。在与薇恩视线相撞的刹那,那双眼忽然重新聚焦,燃起某种陌生的火焰。干裂的嘴唇颤抖着挤出一声细微却真切的“谢谢”,随即毫不犹豫地冲进了泛着蓝光的门。

本以为拉克丝会在开门瞬间立刻起身逃离,但三个法师都已经接连穿过那道蓝光,她仍然僵坐原地,像被彻底冻结一般,连眼珠都未曾转动一下。薇恩心头一沉——是又开始了吗?那种自以为能拯救所有人的癫狂固执、在最不该迟疑的时候停下脚步的“圣人”姿态。火气一瞬间几乎压制不住,她两步冲过去,粗暴地扳过拉克丝的身体,才察觉情况并非自己所想。

拉克丝的手铐整被铁链死死卡住。整条手臂僵硬地向前拉紧,肩膀高高耸起,下半张脸几乎被鲜血布满。血流从口鼻间歇涌出,让她看起来像是被割喉了一般。锁链嵌入的接口正不断渗出微光与焦糊气息,像是某种能量正在通过她的神经系统逆流而上。她不是单纯的被锁着,而是整个灵魂都被这座塔牢牢拽住。

“不行……”

薇恩咬牙,探手去握住锁链。指尖立刻被剧烈的电流击中,即便隔着手套,也能感到针刺般的疼痛。她狠狠吸了一口气,强行将拉克丝的手腕翻转过来,寻找那铁链嵌入的凹槽,第一下失败,火花将她指关节猛地弹开。血沫溅上薇恩制服的头套,拉克丝的喉咙跟着那动作猛烈地抽动了一下,后背的肌肉绷得她更加不自然地向后弯去。第二下仍旧没能撬动,薇恩几乎咬碎了后槽牙。汗珠成片地从拉克丝的额头上滑落,但薇恩仍然没停,只是再一次咬紧牙根,把整只手都扣进了凹陷处,猛地向后一抽。

铁链断开的瞬间,拉克丝仿佛一具突然失去牵引的木偶,身体向前一扑,瘫倒在她怀里。

“快走。”薇恩一手拉住她的胳膊,双臂一撑,将拉克丝从椅子上架起。但就在她半拖半抱地将人推向传送门时,拉克丝的双眼忽然重新聚焦,亮光从瞳孔深处迸出:“我成功了!”她急促地笑起来,语气几乎像个刚完成演出的小孩,嗓音却嘶哑得完全破音:“薇恩,我看到了,她们都出去了——”

话未说完,她便注意到薇恩的身影已经急剧后倾,那股蓝光开始以不可挽回的速度收缩,拉克丝眼睁睁看着薇恩半个身体已经没入门内,另一只手还牢牢拽着她的手腕。

“怎幺会……”

笑容还僵在她脸上没能闭合,拉克丝本能地收紧手指,但薇恩的手掌却像被撕开一般滑出她的掌心。她还伸着手臂,试图稳住重心,一条腿留在门外,但因为手肘刚刚碰到了那层白光,整个人就像被浪潮从身后拽走一样,被硬生生吞进光幕之中。

传送门在剧烈的闪烁中急速收缩、塌陷,瞬间化为虚无。拉克丝怔怔地站着,指尖还维持着抓握的姿势,眼前却只剩下空荡荡的白墙。

门已经在她面前彻底消失了。

空旷而冰冷的空气毫无回应,她像是接受了什幺一样,将手指慢慢收了回来。传送门闭合的位置还残留着一缕未散的白光,在空中摇曳几秒,便彻底熄灭。仿佛意识也被一同卷走了,连带那最后一点重量与归属。

“等等……”

早该明白的。她就是那扇门,是由意志与魔力一同撑开的通道。只要还想维持门的效力,就必须与门一心同体。她不能穿越自己,一旦被强制移动,等于亲手中止了那场传送术的维持。那是她无法逃脱的规则。

嘴唇动了动,声音却没能挤出来。片刻后,拉克丝才猛然回神,低下头,指尖轻微地颤抖,像是终于从一池深水中挣脱。她闭上眼,试着盘点体内法力的余量——还在,不少,甚至可以挟持第二扇门,或完成一场距离不远的传送。但她的大脑像被铁索勒住,每一丝念头都必须挣扎着穿越硫磺和血腥味织就的浓雾,才能落在正确的位置。

如果此刻能有额外的线索、目标或提示的话——

脑袋还在嗡嗡作响,她知道这些日子自己服下的药剂足够强,法力虽然被不断抽取,但传送术本身偏向精密与聚焦,更依赖的并不是存量,而是精神的凝聚。既然自己的锁链被扯断,熔炉的反应应当已经停止,只要能集中,只要能稳住念头,只要——

楼上的玻璃监控室依旧透出微弱光芒。她擡头望去,只见一名白鬼正倚靠着玻璃,奋笔疾书,一页写满便立刻翻页。他没有逃,也没有呼救,脸上没有恐惧,眼镜的反光遥遥一闪,仿佛正凝视一场被精准控制的实验,身后还有两三个模糊的白袍身影在踱步、低语。

是在记录什幺?是本轮抽魔的能耗数据,还是那个误入裂隙的法师,变异为恶魔的全程描绘?是某种突发事件中的“技术性突破”?

她忽然觉得这一切滑稽得令人作呕。

哪怕今晚所有守卫与研究员死在这座塔里,这份记录还会被新的白鬼复写、翻印,再度整理上报。然后那扇被挟持的故障裂口、那剂超量的药液、一整段试验过程,就会被冠上“稳定,可复现”的标注,被编进教学手册,作为下一轮“专业人员”的标准教材罢了。

实验还会继续,塔还在运转。这才是他们真正不惜一切代价,想要维系的“禁魔”秩序。

剧烈的撞击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原先那只从金红传送门中坠落的恶魔,正疯了一样撞击炉厅大门,每一次冲撞都让墙面微微颤动,让咒符泛起扭曲的光芒。地上的白衣和两名灰衣守卫已经不再动弹,只剩三人仍在苦苦与恶魔缠斗。传送门已经几乎消失殆尽,但只剩一道顽固地停在原地,像只还没消化完的胃袋,忽然间开始剧烈抽搐——

那名早先被法师推进裂隙的灰衣守卫,从门中猛然跌出。落地的一刻,他已不再是人类。

监控厅的白袍猛地贴近玻璃,回头招呼同伴过来围观,随后重新低头疾书,他写完一页立刻撕下,递给身后另一名白袍,那人接过纸张,转身迅速消失在窗后深处。炉厅中心生的恶魔浑身散发出橙红色的光芒,身肩头还挂着没被裂隙后的世界烧尽的粗布残片,眼白布满青黑的纹路,一只手的指骨已然骨化成螯肢的形状。他翻身爬起,转头一扫,视线瞬间锁定了拉克丝。

“都是你……”

拉克丝瞳孔猛地一缩。她认得那人,他脸上的仇恨比任何人都要清晰——他知道是谁让这一切失控。恶魔朝她奔来,肩膀撞飞一张折断的椅子,爪尖擦着地面,刮出金属与石砖交擦的刺耳声。拉克丝下意识转身就逃,踉跄着绕炉座飞快躲避。疼痛从脚踝闪过,她根本来不及分辨那是旧伤还是惊吓,就被身体自我修复的本能压制下去。那恶魔追得极快,然而下一秒——

“砰!”

整座熔炉被他一掌拍翻,双层结构的外腔瞬间崩裂。内部高温而腐蚀性的液体猛地喷涌而出,像胃壁被捅穿后吐出的胃液,滚烫、酸腐,没头没脑地溅了一地。几块尚未完成的禁魔石被冲落地面,接触到空气即刻腾起一层刺鼻的烟雾,带着灼人的臭气四散而去。

灼热的烟雾窜入鼻腔,她猛地咳嗽,几乎被呛得跪倒在地。拉克丝踉跄着避开飞溅的液体,却脚下一滑,重重撞在炉壁的残骸上。空气变得湿热而黏腻,汗水在她额头干了又湿,混着石灰贴满面颊。咳到眼泪涌出的一瞬,她用力捂住口鼻,猛地收紧魔力,试图在这要将自己烧化的气息中守住意识——

必须出去,就是现在。

但她脑中是一片混沌,原本的锚点已经飘散,精神无法集中,连空间折叠的方向都开始模糊。她蹲在残破的炉座后,剧烈喘息,掩着口鼻面勉强开始咏唱,咒文却卡在喉咙中段——能去哪里?如果此刻能有一个新的锚点”,一个指引,哪怕不是地点,是某样与外界相连的东西也好——

她确实地感觉到了,有什幺从远处轻轻震了一下,回应了她的魔法。像是水面激起的一圈轻微波纹,不是由她引起,是从那个方向涌来的。她的颈间、胸口,轻轻晃动着某样熟悉的东西。是她随身带着、从未想过舍弃的物件。

是那药瓶,曾被人用牙齿咬出细痕,拴在她的脖颈上。现在又被那人又被小心翼翼地藏得很好,藏在衣料底下、埋进血管后面。

拉克丝紧紧握住胸前的衣襟,仿佛药瓶就躺在掌心。她闭上眼,意识像旗帜般在风中猛地展开。全身的法力一瞬间汇聚掌心。她低声咏唱,另一只手掌在身旁拉开一道微弱的轨迹。光芒在回应她,盘聚到脚边的开始旋转聚集,勾出一个前所未有地清晰、纯粹的蓝色光斑。

她什幺也不再想,只是闭上眼,任自己向那个方向沉下去。

星焰一声长嘶,马蹄在棚屋湿冷的泥地上踢出水花。山顶驿站的棚檐刚刚透出一点亮光,老店主挽着袖子站在棚口,听见山坡枯草间一阵窸窣,猛地擡头,惊得提起粪叉冲出马棚,尖叉对准响动传来的方向。

超过一人高的枯草簌簌颤动着分开,薇恩拨开草茎走了出来,一边扯下罩帽,长辫末端似乎卡在帽子内侧的扣环上。她把帽子拎到身前,一把拽断了那几缠住的发丝。

认出她的瞬间,老板的眉头立刻皱成一团。   “你还知道回来啊?”他一边骂,一边把粪叉“哐”地一声杵在地上,“再不来,你的马我可真要卖给人拉货了!”

“这幺快就到期了?付你钱的时候我可没给少。”她淡淡地扫他一眼,踱步走进马棚,伸手拽住星焰的缰绳。星焰见她靠近,立刻喷着气,一前一后地轻蹭她的肩膀,像是撒娇,又像是高兴她真的还活着。她摸了一把马鬃,冷冷地说了句:“不用找钱了,我现在就牵走。”

星焰顺从地跟着她,缓步走出驿站,她将马牵到岔道口,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行进。身体的一部分像还留在别处,某种判断力似乎也一并被抽走了,她迟疑地朝新远景的方向迈了一步,却被星焰猛地一扯,停在原地。

她又转向另一条通往山下的路径。星焰随着她前行两步,又忽然停住,不肯再往前去。薇恩拽了两下缰绳,它后腿一缩,倔强地蹬了蹬地,摇着头,重重吐出一口长气。

——阿苏达已经不见了。那两个法师也无影无踪。

她最后看到的,是拉克丝停在仅剩一掌宽的光芒裂口,手臂朝前,眼神茫然,像在呼喊什幺,但周身都被呼啸的气流声填满,耳膜因为失重而鼓得生痛,她最终什幺都没能听见。

那扇蓝光的门,明明还亮着……为什幺她没有出来?

前方山风送来一股灼烧后的气味,热浪混着泥土扑上脸颊,透过浓黑翻滚的烟雾,天空尽头隐约现出发亮的一条,地平线像被粗略擦过的刀伤,浮着一层灰蒙蒙的血红。她眯起眼望去——从这里看不见塔的全身,只能看到营地后方升起的烟柱,在空中缓慢翻滚扩散。营地内部没有任何声响传出,关卡后的营房却隐隐燃起火光,一点接着一点,逐渐汇成整片的橙红。

一种隐隐的焦躁从胸口涌上来,像被烟雾呛着的肺,在表面平静之下不受控制地急促收缩。她擡手想擦一把额头的汗,却在动作的一瞬间僵住了——胸前涌出一阵灼热,如同贴身的衣物突然起火。薇恩低头看过去,炽白的光线猛然刺入眼中,逼迫她条件反射地闭紧双眼。

那感觉太熟悉了,是她每天穿戴整齐时,都摸一遍衣兜,确认是否还在的小瓶子。她闭着眼偏过头,指尖摸索着内衬夹层。那瓶子本该没有温度的,轻巧透明,几乎没什幺存在感。可此刻,光却从它四周蜂拥而出,像是接收了某种召唤,从里向外,开始剧烈地震荡。

她反应不及,更剧烈的一波热浪已从瓶口炸开。那不是实质的爆炸,而是空间的裂缝要挤占这部分空气,连同她整个人一起掀翻在地。药瓶脱手飞出,衣摆被涌起的风卷得高高飘起。光从她胸前炸裂开来,停留在半空,将她整个包裹进一片亮白之中。

然后一只瘦弱的手从光中探出,指尖在空气中轻轻勾着,像在寻找着力点。紧接着是手臂、肩膀,整个人仿佛被一股温热的力量推回现实,带着血气,汗水和不稳定的呼吸一同坠落——

薇恩几乎是本能地翻身接住了她。拉克丝带着微烫的体温,脱力地扑在她身上,毫无重量可言,却像是横穿了整个冬天的幽灵,撞得她一时喘不过气。

囚服衣料沾着血与灰,边角被药剂腐蚀得卷起。她的下巴和脖颈还挂着血迹,整个人湿透而僵硬,指尖紧绷到没有血色,像只刚从暴风雨里捞出来的雏鸟,抖得厉害,却死死扒在薇恩手臂上,好像一旦松开,就会再次被洪水卷走。

“你还活着。”

薇恩擡手,试图挥去还未散尽的白光,顺势将人从自己身上轻轻扶起。拉克丝站立不稳,指甲仍牢牢扣在她的肩头,像是身体和意识还没有完全贴合。她没有催促,只是圈着拉克丝的后背站定,等对方的呼吸一点点归于平缓,才慢慢松了手。

这句不合时宜的问候似乎迟到了太久。拉克丝终于擡眼,像是想起什幺,嘴唇细微地动着,喉咙却哑到没能成功发出声音:     “……对不起。”

不是为哪件具体的事,而是全部——为她把对方拖进这场混乱,为自己执意走到这一步,甚至只是为了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薇恩挑了下眉,只轻飘飘地“嗯”了一声,她一向不爱听这种空泛的词,客套又没什幺用,像是给陌生人搭的临时桥梁。

“别妄想我会说‘没事’……”她低头看着那只手背上的旧疤,声音带了点鼻音,“再说这话,我就扣你的佣金了。”

眼前是露水打湿的山路,树冠在微风里轻轻晃动。视线穿过灌木,能望见远处驿站的屋顶,在初升的阳光中浮着一层虚白的光晕。冷风顺着脖颈灌进来,将她身上的汗吹得干干净净。皮肤又麻又冷,但脚下的泥土却无比真实,不像塔里那种被硫磺反复蒸灼的水泥地。

空气里仍然残留着血和硫磺的味道,但混着潮湿的海风,反倒显得格外清新。风甚至把树上的水珠吹落下来,打在她脸上,激得她猛地一眨眼。星焰从她身后探出脑袋,鼻尖贴着拉克丝的手背闻了闻,蹭了蹭,像是从她身上嗅到了什幺熟悉的气味,又轻轻舔了一口。

“我没带吃的呀……”

她声音发虚,却还是本能地擡手,摸了摸星焰的鼻子,“你刚刚没吃过东西吗?”

“腿怎幺样?”薇恩低声问。自己的身上还穿着塔里的灰布制服,她伸手摸了摸拉克丝的额头,又瞥了眼她那件囚衣,眉头皱了皱,脱下外层的套头上衣,干脆地往她头上一罩。拉克丝也没抗拒,只是乖乖地让她穿上这件大了一圈的外衣。脑袋从领口探出来的时候,兜帽还挂在头顶,只套了一半,看起来相当狼狈。

“你还能骑马吗?”薇恩又问,“快点下山的话,应该还能赶上中午那班去岛上的船…”

拉克丝咳了一声,嗓子干哑,眼神却亮起来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破旧的布鞋,右脚大拇趾处的线头已经崩开,泥水糊满了袜口,整个人看上去像刚从战场里刨出来的。她始终没攒够积分去换一双新鞋——这一点,连她自己都快忘了。

衣领处传来温热的味道,是那件套头制服里残留的气息。布料粗硬,掖在脖颈下方有些刺痒,却意外地令人安心。混着汗水与泥土的气味,就像有人在头上搭了一层旧棉被,热气没有直接透过来,倒是先在脑子里勾起了困意。

手臂仍然在颤抖,被薇恩一只手扶着才勉强站稳,她擡起头,注意到对方——也瘦了不少。眼窝下陷,脸颊明显扁了一圈,鬓角的碎发没剃也没梳理,杂乱地蔓延到颧骨边缘,活像只饿极了从山林里蹿出来觅食的雪人。她擡起手,想去把那些乱翘的发丝抚平,却发现自己的手背和面前这张脸同样干瘪,指节突兀,起皱的皮肤被风一吹就翻起细屑。

“可以……”她停下动作,眨了眨眼,嘴角缓缓动了一下,像是试探着用表情来确认,站着的地方真的允许自己做出类似“笑容”的动作——

“如果是和你一起的话……去哪儿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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