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药茶续到了第五杯,那个车夫终于进了门。杯身几乎被薇恩握出裂缝,从自她坐进来后,进门的客人无一例外都只是低声在门口要了房间,便匆匆上了楼。她几乎认定自己该亲自回去寻找了,直到那个看起来像是车夫的人掀开了门帘。
他把帽檐按得低低的,沾满泥浆的靴子在门口的破石板上重重磕了两下,直到老板出声招呼,他才放下门帘,取下帽子,神情疲惫地靠上柜台,向老板点了些吃食。老板背过身找零钱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像是在找人,又像是在估量这里到底够不够安全。
那人终于转过头来,薇恩缓缓把杯子放下,隔着炉火的光亮,将目光迎了上去。车夫愣了一秒,接过老板递给他的炸面圈,转身离开。薇恩悄无声息地跟着起身,在他跨出门后,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奥克厦的商队吗?” 她低声问。
比她矮上一头的车夫顿时紧张起来,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薇恩也早有预料,飞快地亮出那枚青铜筹码。男人扫了筹码一眼,这才松了口气,但眉头还是紧皱着,他压低嗓音,贴近薇恩耳边:“您要的人没接到,贫民窟被封锁了。”
“连我们也是绕路过来的,不知道官兵到底派了多少人,从三里外就不让靠近了。”
“走到贫民区东口的时候,我还试着往里头拐了拐,也被士兵拦住了。”
“或许只是普通的封路?毕竟那片地方的人早就散光了。那些著名的刺头,不是早被抓走,就是自己跑没影儿啦。”
根本没听清对方还想再说些什幺,薇恩猛地转身冲回驿站。靴底在门口湿滑的石板上一滑,撞得门板发出刺耳的震响。柜台后的老板吃惊地擡头望向她,只看到她脸色苍白地从腰间掏出钱袋,几乎是用撕扯的方式解开绳口。“给我找最快的马……”她的声音又哑又干,像是刮破了胸腔掉出来的,十几枚铜钱应声散在柜台上,还有几枚叮当作响地滚落地板。她顾不得去捡,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老板手中那串早已准备好的缰绳,“拜托了……”
不等老板应答,她一把夺过缰绳,直直地冲向后院的马棚。车夫在后面喊着什幺,但耳膜涨得像有无数只虫子爬过,只能捕捉到些断裂的词语:“……额外的碰面点?……或许去附近逃荒的人堆里找找?”
她猛地回头看了车夫一眼,只看见他嘴唇的急切动作。自己根本无法停下来多想一步,方才闯进脑海的那些词都无法组织成让她能够理解的信息,封路?每个入口都封住了?官兵抵达的时间——距离自己离开的时刻,才刚刚过去多久?她望见后院马棚里那匹仅剩的棕色小马,看起来又干又瘦,正低着头无精打采地啃着马槽里零星的稻草。她咬紧牙关,挂好缰绳,用力一脚蹬向马镫——却一脚踩空,整个人几乎要跌倒在泥泞中。
“你慢点!”车夫从后面跟了上来,一把扶住她摇晃的手臂,担忧地又说了些什幺。薇恩恍惚地盯着脚蹬,那条本该坚固的皮带在眼前诡异地扭曲、变形,甚至像是要融化一般。她拼命闭上眼睛,压住心跳,又重新睁开,伸手扶上马背。当她终于坐稳在马背上时,只看到自己虎口缰绳的位置落着好几道道血红的印子。小马吃痛地不断回头看她,似乎不知道是该按照她混乱的指令拼命狂奔,还是停在原地等待更清晰的指挥。
“快走啊!”她用几乎听不清自己声音的嗓音吼了一声,重重地夹了一下马腹。小马这才惊恐地向前一跃,歪歪扭扭地向的大路冲去。
从未踏足过如此令人窒息的寂静,明明泥泞的地面上还密布着马蹄与杂乱的脚印,耳边却捕捉不到一丝活人的痕迹。一人一马的脚步声被无限放大,路旁乌黑的枯枝交错,在寒风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无数挣扎的手从排水沟下伸出,摇晃着向这边抓来。夕阳已完全沉入地平线,只剩一丝血红色的残影,像条凝固的伤口挂在远方。
碎雪在骤降的气温里重新凝结成尖锐的冰碴,踩在脚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凭着依稀的记忆,她径直奔向艾尔雅的住处,却几乎认不出这条路了,明明才刚刚走过不久,如今却被替换成了一座陌生的死城。雪地上凌乱的脚印汇聚在前方,模糊地指向她屋前的那片空地,薇恩甚至开始怀疑,这里究竟是不是自己前日到访过的地方——一路走来都没有一丝灯光,她下意识地想摸出火把,片刻后才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多年不曾在黑夜中真正使用过它。强压着指尖的颤抖,她收起眼镜,从怀中摸索出夜视镜,磕磕绊绊地把冰冷的镜框架回到鼻梁上。
眼前的世界瞬间染上惨淡的青绿色,艾尔雅家的门扇已经被猛烈的撞击轰得七零八落,残缺的门板被撞碎在折断的木桌上,分不清究竟是哪一部分原本属于门框,又是哪一部分属于桌子。屋内一片狼藉,倾倒的炉子和散落的炭块早已被穿堂风彻底吹灭,空气中弥漫着烟灰的臭味,混杂着劣质炭块未能燃尽的腐败气息。她踩过地上破碎的碗碟,那些散落的包袱显然被粗暴地翻动过,零碎的杂物东倒西歪地散落了一地。
七八道凌乱的脚印指着后门,慌不择路地散向四周。她蹲下身,试图辨认出鞋印里属于拉克丝的那一条,却根本无从下手——她真的来过这里吗?一瞬间她生出一丝脆弱的期望,或许拉克丝在她离开后,也绕路逃离了贫民窟,从来就没踏入过这间房子,起码自己还没看到任何散落的金发,属于她的物品,或者血迹。
——或许上午那番争吵真的令她迟疑,让她像那些往常的贵族小姐一样,在关键时刻胆怯退缩,躲回了某个温暖而安全的地方——但那种令人崩溃的酸痛又在额头和眼眶之间打转,像钢钉一样一点点拧进骨缝里。薇恩摘下眼镜,手肘抵着膝盖,一只手死死按住双眼,拇指几乎要抠进太阳穴——如果她没来,那门板又为什幺会被撞成这样?如果不是她引来的祸事,谁又会这样撕碎一群毫无威胁,连温饱都难保的穷人?她只觉得自己不是在找什幺活人,这里俨然一具坟场,她能找到的恐怕只有让自己死心的证据。
她猛地站起身,血液没能跟上她的动作,眼前顿时一阵眩晕。手掌连忙扶上门框,干裂的木刺扎进手套中央,等视野重新聚焦才注意到,真正的战斗痕迹其实在屋子后面。院墙已经碎了半面,砖石与灰泥被撞得散了一地,薇恩蹲下来,缓缓伸手摸向那些凌乱的碎石,上次来到这里时便有过预感,她就是在这儿发现了除魔师的踪迹。
雪地上的血迹零散地洒着,夹杂着杂乱无章、深一脚浅一脚逃散的脚印。她的膝盖不自觉地向下垂坠,仿佛被某种来自地下的力量牵引,缓缓地向着那一排脚印的去路挪动身体。天色已经完全黑透,雪也下得更烈,像是要赶在她察觉什幺之前掩盖掉一切痕迹。屋角未被踩踏的地方,不知何时已经积了一层松垮的新雪。那脚印在岔路口处断了,她转头望向一旁空荡荡的小巷——恐怕就是这里了。
脚下仿佛已经不是冰雪的地面,那冰霜仿佛化作密集的刀剑,从她的脚底直直地穿向头颅。自己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多的鲜血,不论是恶魔的、战友的,还是亲人的。这些场景早在生命中重复过太多次,她以为自己早该麻木了。
甚至就在一天前的鳐骨小径,她才刚刚目睹了浑身血液都流干净的加兹拉。她迟钝地感觉到自己的牙齿和牙龈,从舌根,到喉咙到胸腔,一股尖锐的刺痛把这些冷风能够触及的器官全都串联起来,缝成紧缩的一团。
从入口到巷尾,墙面到泥泞的雪地,散落的血迹几乎占满了整条小道,薇恩近乎木然地凝视着那片空洞的乌黑,想要辨认出血迹的流向,目光却忽然捕捉到脚下一闪而过的诡异光芒——光芒的来源是一个躺在墙角的小玻璃药瓶,瓶口绑着一条细线。她认得这只瓶子,明明今早还想在离开前帮拉克丝装满治疗她心悸的药片。细线尾部是那个自己亲手打上去的绳结,一圈圈缠上去,最后用牙齿咬着,在她脖颈的后侧打成了死扣。
然而那根绳子却从中间断开了,断口边缘漆黑焦灼,像是被火焰一类的高温灼烧过。
——就是这个吧。她心想,让自己彻底死心的证据。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了,差不多从见到拉克丝的第一眼开始,就已经开始不断地、反复地在脑海中预演过许多次这样的场景。或许某次任务结束后,她们就此分道扬镳,再次踏进教会,她再也看不见那个浅色头发的修女,只剩其他修女拉着她,说着“拉克丝已经不在了”;或者是她独自卖掉房子离开之后,在某个遥远的海岛上,无意听到这位冕卫女士早已去世的消息。也可能就是某个普通的清晨,她一如既往地躺在自己身旁,平静地闭着眼睛,早在深夜里就已经没了气息。那副身体本来就经不起什幺摧折,精神又这样疯魔。能够撑到今天,已经比自己预想的所有版本都更加幸运。
她早就该死了。
根本没有人追过来。她回到先前的旅店还了马,手指僵硬地递回缰绳时,老板眼神闪烁,带着几分小心地递给她一个皱巴巴的小纸包。薇恩木然地打开,里面是她丢在柜台和地板上的那堆硬币。老板的嘴巴还在一开一合地说着什幺,大概是住宿一晚的价格,她不记得自己是否听清,只是别过头去,目光茫然地穿透门外的黑夜,双腿虚浮地将她带出了驿站。
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腿脚像是脱离了意识,机械地迈向道路的另一个方向。夜视镜里眼前的景致模糊而重复,同样的树林与河道不断循环,两旁只有望不见底的幽暗沟壑,把泥泞的道路困成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不知走了多久,周围那些绿色的景物逐渐变亮,边缘被晨雾染上一圈发亮的光晕,而后彻底看不清了。她缓缓取下夜视镜,指节像要挖进眼眶一样揉着酸涩的双眼。视线重新聚焦的时候,她发觉自己正站在一个相当宽阔的十字路口前。面前的岔路向四个方向无声地延伸,路旁的树林里藏着个低矮而陈旧的驿站,她凝视着那破旧的招牌,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把肩上的皮口袋拉了拉,麻木地走了进去。
那只捡回来的药瓶正躺在她手中,仍然静静地闪着微弱而异样的光芒。客房里窗帘禁闭,昏暗又冷清,只从破损的窗帘边缘漏进来些许光线,投在冰冷而斑驳的地板上。薇恩握着那只瓶子,迟钝地重新打量它片刻,而后默默将那断裂焦黑的绳子再一次系成结。
拉紧绳结的动作几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把那瓶子挂回自己脖颈上,像是怕它也突然消失一样,手指摸着打好的绳结,反复地搓捻着。冰凉的瓶身贴近她的胸口,一股夹杂着铁锈与血腥味的气息毫不客气地从领口飘散出来。
她终于注意到,老板先前送来的那桶热水还摆在门边,桶上搭了一条洗得泛白的麻布,热气不知何时早已散尽。隔壁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似乎是到了寻常人起床的时刻,楼下的客厅也逐渐响起人们拖动桌椅、轻声谈笑的声音,变得逐渐热闹起来。她背靠着坚硬的墙壁,只觉得自己已经瘫在了这张床榻上。
靴子被随便踢在床边,外裤还固执地套在身上,薇恩下意识地摸向腰包,那瓶为她的伙伴准备的镇静剂还完完整整地躺在那里。一直都在的,甚至被她的体温焐出一丝怪异的温热。薇恩把那瓶药剂举到眼前,拔开瓶塞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指尖抖得厉害。
她稳住双手,没有多余的动作,仰起头,把那瓶本不是为自己准备的药液一饮而尽。
数不清经历了多少个混乱的梦境,在意识回归的边缘,她感觉头颅正被某种钝器有节奏地轻敲着。薇恩闭着眼,皱紧眉头,门口的敲击声似乎已经持续了很久,节奏规律而固执,偶尔停顿片刻,低低地响起些窃窃私语,紧接着又是一阵更加剧烈的拍门声,如此循环往复。
终于无法忍受这种铺天盖地的晕眩,她猛地掀开薄毯,几步上前拉开房门。门外的驿站老板惊恐地缩了下肩膀,身旁站着两个帮手,一个怀里抱着捆厚重的麻布,另一个则提了只硕大的网兜。三人目光交错,表情都有一瞬间的呆滞,但在望清她毫无血色、怒气冲冲的脸庞后,反而不约而同地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客人,您都睡两天啦。”老板两手搓着围裙,声音带着试探,似乎完全没预料到她真的会开门,神情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尴尬。薇恩眉头锁得更深,头痛仍未完全消退,她沉默着向自己腰间的口袋摸了两把,想要转身回房找她的钱袋,却突然被老板喊住:“唉,不是!”她连连摆着手,“不是要房钱,我们只是怕您在屋里头——”
“我没死。”薇恩打断她的话,嘶哑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还有事吗?”
楼道里的天光让她睁不开眼,一位客人提着只黑桶从老板身后艰难地挤过,躲着帮工手里怪异的网兜,侧着脑袋,用看怪物般的眼神一样瞧向薇恩。
老板干笑了两声,擡手轰走身后的两个高大的帮工,才回过头,赔着笑脸开口道:“今天有新鲜的玉米粥。刚煮出来的,凡是住店的客人都可以尽情喝,待会儿去晚了恐怕就没了。”她顿了一下,犹豫着补充道,“还是说,我干脆给您打一碗端上来?”
薇恩没再回应,只是垂着眼摇了摇头,退进房间,缓缓关上了房门。视线落进门后门后墙上的镜子里,镜中映照出自己下半张脸,领口的扣子歪到了脖颈另一侧,头发在脑后卷成一团,嘴角和脸颊的褶皱和阴影纠缠在一起,竟像是长出了野兽一般的毛发。她擡手抹了把脸,未等她重新站直,门外却再次响起老板恼人的敲门声:“客人,您今天记得把报纸拿一下吧!再不取走,明天就放不下了!”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拉开门,只探出半个身子,从门边的报纸筒抽出那一叠被压得皱巴巴的纸卷。老板站在走廊上,露出如释重负般干瘪的笑脸,这让薇恩更加烦躁。她想也没想,习惯性地把那叠报纸随手扔进门边的水桶里,但在纸卷触到水面的瞬间,她却像猛然惊醒般僵了一下,随机飞快地扑下身,把最上面的一份从水里抢救了回来。
冰冷的水花溅了她一脸,自己来不及戴上眼镜,在房间昏暗的光线里根本看不清那些细小的字迹,但头版那幅印刷粗劣、却被刻意放大的画像却猛地闯进视野——是拉克丝的脸,一张画得并不十分相似的肖像,画中的她比真实的本人要稚嫩许多。薇恩急促地将那上面的水分压干,迈回床边,一把拉开窗帘,把报纸在窗前的光线中轻轻展开。画像旁边排着盖伦和缇亚娜黑白模糊的照片,上方一排故作威严的黑体字几乎模糊成一团——
“《坚守信仰与秩序的火炬——悼念冕卫将军及其亲属》”。
镇静剂的效力明显已经耗尽,尖锐的疼痛再次在胸口爆开,像飞速生根的荆棘,向着四肢生长蔓延,让她的脊背无力地蜷缩,头颅被逼迫成一个诡异的角度。她就这样趴在床边,辨认着那湿润草纸上密密麻麻的字体。“……首都西部区域发生的恶魔势力暴动……勾结海外势力的非法法师潜伏事件,冕卫家族成员——前任无畏先锋军团长缇亚娜·冕卫阁下、其子盖伦·冕卫中将,及其女拉克珊娜·冕卫修女,不幸在执行任务与守护民众撤离过程中英勇殉职——”
英勇……殉职?她倒在那片狭窄的小巷里,浑身的血液浸透了雪地,连尸体都被他们匆匆收走,那些所谓“被守护着撤离”的民众,分明就是因为这些刽子手的存在而被迫逃离。恶魔势力的暴动,又是什幺荒诞的谣言?薇恩原本确信一切惨剧都由这个“无畏先锋军团”一手造成,可如今死亡名单上赫然印着它的领袖,和最有可能的继任者的名字——恐怕幕后真正的凶手根本就是撰写这篇文稿,或者安排其发布的那个人。
某种冲动几乎让薇恩当场把报纸撕碎,但最终她也只是沉默地凝视着那一排排精心编排的小字,无力地瘫坐回地上。“——遗体已于本日安葬,皇室下令于本周六于秘银市的冕卫故居举行追悼仪式,向民众开放致哀通道。首都范围内悬挂黑布三日,全体教会与军中成员默哀一刻钟——”页尾留了这样的标注,秘银市,薇恩把那三个字看了又看。那是拉克丝提到过的她的老家,在北边的山区,是薇恩修行时候曾经走过,但未能停留的一个小镇。薇恩把这浸湿的一页沿着报纸的中缝轻轻地撕了下来,压在膝上。手指按上那张画像,它被水浸泡得已经歪斜,但她还是一行一行地读着,像是要把这场做作的谎言逐字刻进心底一样。
——人是可以控制梦境的,拉克丝曾这样对她说过。那时窗外还是铃塔瓦岛呼啸的海风,吹得木屋的墙板吱呀作响。她说这话的时候,侧着头窝在被褥里,在薇恩掌心点了一下,像是真的施加了某种温和的咒语,“你不需要战斗,也不需要懂魔法。你只要告诉自己,‘接下来我要进门,门里是安全的’。梦境自己便会带你进去。”
“只要你愿意相信它。”
她信过,她甚至真的梦见自己走进了那道门,门里的炉火正旺,怪兽没有追进来。桌上摆着面包和浓汤,厨房里传来谁忙碌的脚步声。可现在她无法控制梦了,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配拥有梦。也许真正有求于它的时候,梦是会背弃自己的。
薇恩只能梦见自己蹲坐在一张矮桌旁,窝在一个只能容下半个她的小椅子里。她正在摆弄一个歪斜的算盘,算盘框咯吱作响,四角都有恼人的缝隙,她想将珠子拨到正确的位置,可每拨动一下,就有另一颗珠子不听话地弹出更远。身旁的算术老师戴着眼镜,教鞭敲击桌面的声音就像钟表的秒针,嘀嘀嗒嗒地砸在她的神经上:“你又做错了。”
“不该用右手拨,要用左手。”
“你到底知不知道什幺时候该进位?”
她想争辩,想把这个坏了的算盘举起来,亮给老师看,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汗水浸透后背,她猛地把手指抠进算盘角的裂缝里,木边的碎屑扎进她的指甲,鲜血喷涌而出。她像是毫无知觉,着魔一般继续向裂缝里挖着。转眼间她却又站在一片打靶场上,握着一张几乎举不起来的长弓。“不是这样,”老师在她背后重复着,“手太高,身体转过来。你这样根本打不中。”
薇恩努力擡起手臂,试着拉弓,弓弦却纹丝不动,几乎将她的手指割断。远处的靶心像蜡烛的火苗,又像隔着一层水面般晃动不止,她的指甲里还插着算盘上的木屑,血顺着掌心滑到手腕,又沿着手肘,滴在脚底的草席上,发出沉重的“啪嗒”声。老师站在她身后,永远不走上前,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再来一次,你必须把动作做对。”
“重来。”
“重来,你必须把它做对。”
仿佛听到靶场的草席翻倒在马车里,砸得乘客们一阵骚动,在醒来的瞬间,薇恩的脖颈僵硬地歪向一侧,姿势仿佛绞刑架上的犯人。寒气不断扎进手腕与脚踝的关节处,镇静剂的效力只剩最后一丝残余,让她的意识一旦稍稍偏向昏睡的一侧,就会立即被拖进噩梦的泥沼。马车颠簸不止,车轮碾过坑坑洼洼的路面,每一下震动都像在敲着她的头骨。她几乎听不见四周的声音,耳中只剩下嗡嗡作响的耳鸣。
越往北走,车厢反而越发拥挤。几次停歇后,车上多了些陌生的面孔,抵达途中最后一个驿站时,薇恩随着车夫下车短暂休息,再返回车厢却险些失去原本自己的座位。等马车终于在镇口的驿站前停下时,夜幕早已吞没了整座山谷。她推开车门,一脚踏进泥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煤烟味,随着夜晚的湿气扑面而来。街灯已经逐盏亮起,橙黄色的光晕稀稀落落地点在四处歪斜的屋墙,和整个蜿蜒的山道上。点灯人拄着长长的钩竿,走过薇恩身边时,嘴里含糊地嘟囔着什幺,像是提醒她薇恩注意路面,紧接着掀起了驿站厚重的门帘,慢悠悠地钻了进去。
薇恩跟着他进了驿站,但令她意外的是这里已经客满了。驿站老板对她连连摆手,又在柜台后抽出一块老旧的手绘地图,但说到一半便泄气地叹了口气,只得改为比划。他指了半天另一个驿站的方位,说如果尽快跑过去的话,那头兴许还能有间空房,“你就顺着这条路往北走,啊呀,往北……”见她皱着眉听不明白,干脆拎起灯笼,把她带到门口。
走到高处的岔路口,老板举起手指,朝着一侧的山路又比又画,嘴里带着浓重的口音继续讲着方位。薇恩几乎听不懂他的用词,句尾的每一个元音他都拖得圆润饱满,让她辨不清是在责怪还是催促。呆立在夜风中,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觉得拉克丝口音中那股固执得莫名刺耳的调子,只是她从未摆脱的故乡印记罢了。
另一家驿站的情况也并不乐观,大厅一半地桌子都被撤去,换成了一些冰冷的长凳,几个旅客斜倚在上面,盖着破旧的外套沉沉睡着。屋里弥漫着疲惫和泥土的酸味,薇恩走向柜台,瞥了一眼睡倒的旅客,而后转向老板:“没有房了,是吗。”
语气不像询问,倒更像是已经接受了事实。老板叹了口气,翻开那本皱巴巴的登记册:“早就满啦。都是来悼念的人,你看,我连大厅都腾出来了。”
“冕卫家?”薇恩眉头一动,“来了这幺多人?”
“是啊,唉……?”老板放下册子,探头打量着薇恩一身明显并非本地人的猎人装束,“你不是为这事来的幺?讣告都贴在镇口了。听说也是被牵连的……最可惜的还是那两个年轻的娃娃,唉。”
薇恩擡了擡头,并未搭腔,而是别过脸转向大厅,目光越过人群,凝视着大厅玻璃窗上那层模糊的白霜。沉默片刻后,她低声问,“冕卫家在哪条路上?”
老板显然没有料到这个反应,他愣了一下,用手里的笔杆挠着头皮:“从这里出去往右,路过一座小教堂,再见到一个公园就左拐,走到底。宅子外头现在还搭着黑纱,想错也错不了。”
犹豫片刻,他又补了一句:“不过……你要只是路过的,今晚还是别过去了。悼念会明天才开始,现在过去也见不到什幺人,指不定还惹些麻烦。”
薇恩自然没有期待会见到谁,她只是按照老板的指引,转身再次踏进夜幕。空气中的寒意更浓,绕过教堂后,道路两侧便再没有路灯了。前方远远可见一座比周围民居更高大的宅子,二层唯一的窗户闪着昏黄的灯光,等她再靠近些,那一丝亮光也熄灭了。夜色压迫着四周的山林和低矮的屋脊,四下静得诡异,连风声都已经停滞,她只能听到自己披风摩擦衣物,和口袋里的器具磕碰的响声。
宅邸被一圈接近一人高的铁艺围栏包围着,每一枚尖钉都锈迹斑斑,上面爬满干枯的藤蔓,铁栏旁的灌木上曝露着一个个苍白的切口,像是被人随意剪了两下,又匆忙放弃了。铁门紧紧闭合着,隐约看到一条瘦长的鹅卵石小道通往远处的正屋,道上白天的脚印已经被细雪掩盖。
主屋深色的木梁支撑着瘦高的斜顶,楼前确实挂了些黑纱,盖住了几乎所有一层的窗户,未被挡住的那几扇也已被厚重的百叶板牢牢封死。这屋子说不上华丽,但也不至于阴森,只在黑夜里透出无声的压抑。薇恩注视着那间宅子的二楼,沿着院墙缓步绕到侧后方——主楼后还有间年久失修的木制温室,圆顶的玻璃已经全碎了,只留了些光秃秃和花架和寒霜作伴。
但她立刻注意到,温室旁的一条石板路上,留着很多新踩出的脚印,一人一马,人的脚印比自己的要小上许多,纤细而匆忙,似乎通往宅邸的后门。
疲惫瞬间被冷风吹醒,薇恩的呼吸急促了一些,她蹑手蹑脚地快步跟上,前方果然出现了一个身披厚重披风的身影,牵了匹同样包裹严实的马,正急匆匆地离开。马身披着暗色的布料,边缘被夜风吹起,露出幽灵般灰白的马蹄。那人压着脚步,却不小心踩碎一块薄冰,碎裂声在空气中爆开,身影警惕地回头,手中油灯猛地一晃,橘黄色的光影朝薇恩所在的方向闪了几下,又谨慎地调转回去。
薇恩瞬间翻身躲进院墙下的阴影里,紧盯着那人的动向。那身影瘦削又矮小,披风拖曳至脚踝,轮廓陌生又诡异地熟悉。她低头看见自己的脚印踩在那人残留的脚印旁边,心跳几乎冲出胸膛,疑虑逐渐转变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终于在那人踏出漆黑小巷的瞬间,在她走进一个仍然亮着灯的岔路口时,薇恩两步冲上前,猛地扣住那人单薄的肩膀——“你要去哪?”
那人被吓得一颤,差点摔坐在地,手里的旧油灯呼地一下被晃灭,散出一丝青烟:“你是谁?……你跟踪我?”
“莉比?”薇恩近乎本能地脱口而出。
她记得这个并不算年轻的姑娘,见过她在加兹拉的店里,跟在拉克丝的身后,左顾右盼地打量整个店铺。“你是莉比吗?”她重复着这个名字,松开了握着对方肩膀的手。
“你——”莉比最初的惊恐和诧异迅速褪去了,变成一种防备中带着抵触,复杂到她看不透的神情。莉比并未挣扎,反而不慌不忙地后退半步,“你就是……小姐提过的那位猎人?。”
莉比的语气没什幺敌意,但也没有任何多余的热情,只是把缰绳在手里多绕了两圈,像是随时打算转身离开。薇恩也没有立刻回答,视线落在莉比牵着的那匹马上。那小马毛色雪白,鬃毛反射着月光,泛出珍珠一般的光泽,甚至白得有些刺眼。小马的身体披了条深色的麻布,骨架并不算粗壮,眼神却意外机灵。它安静地站在莉比身边,直到薇恩试探着靠近了一步,它才动了动脑袋,好奇地拱向薇恩腰间的包裹,轻轻嗅着她披风的下摆,随后毫不客气地张嘴啃了起来。
“星焰!”莉比吓了一跳,急忙拉起缰绳,拍着小马的脖颈,看向薇恩的眼神带了更多疑虑。
“它就是星焰?”薇恩不由得向星焰迈出一步,低声问道。
“……是的。”莉比垂下双眼,“它一直在等小姐。”
“她没回来过。”薇恩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喉咙里仿佛扎满钢针。她根本没想提问,也不愿听到任何回答,事实早已了然于胸,再多确认一次也只是多打自己一记耳光罢了。
莉比迟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擡起眼睛重新望向猎人:“没有,我只见到了少爷的遗体……如果不是出了这事,我以为她一直在你那里。”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回星焰,“不瞒您说,我已经养不起它了。本来打算送去镇外的驿站,等找到新的活计,再想办法。”她把手里的缰绳撒开了两圈,递向薇恩,“星焰不是个好脾气的孩子,它竟然不踢你,我还挺意外的。”
“我照看它?”薇恩一愣,手伸出了一半,星焰跟着她的动作靠近了两步,嗅着她的臂甲和腰间的口袋,鼻子边缘的毛发因为寒气挂上了些细小的白霜。
“小姐一直……一直很喜欢它。”莉比顿了顿,手指抚在马鬃边缘,却没再动,“它从小养在冕卫家,如果是你带它出去走一走,小姐不论在哪,都会放心的。”
她说完这句话后,像是下定决心,把缰绳交到薇恩手上,自己往后退了一步。那只手指背上有一小块红色的压痕,像是方才在手中犹豫了太久。薇恩望着那块压痕,忽然像想起什幺,摸向披风内层,掏出一个小小的钱袋,递到莉比手心,“那,谢谢你。”
星焰记得下山的路。从驿站出发不到十分钟,它的蹄子已经熟练地避开了每一块结冰或起翘的石板,走得十分平稳。不需要给它加鞭,也没有控制方向,薇恩坐在马鞍上,只是轻轻收住缰绳。借着月光,星焰自己便找到了来时的路径。
它偶尔会在坡道的底端停下,在原地兜个小圈,小心地嗅着路边残雪下的石子堆,而后不紧不慢地继续向前走去。路过那些熟悉的拐角,它会确认似的甩一甩头,除此之外也不再有过多的迟疑。再度抵达她来时的最后一个驿站,星焰停在门口,来回踱了两步,安静地停住,甩着尾巴,转过头来看了薇恩一眼。
薇恩下了马,在门口的冷风中多站了一会儿,才将它的缰绳拴在门口的木桩上,默不作声地进了屋子。等她再出来时,手里便多了一包草料和一袋纸包的胡萝卜。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草料挂到马鞍边,然后掏出那些胡萝卜,一根接一根地递到星焰面前。
“你走过多少遍这条路了?”她拍着星焰脖颈上的鬃毛,手掌却有些难以抑制地颤抖。
比起北方的山区,首都的冬夜反而更冷一些。海风不断冲刷陆地,风声听起来都更加尖锐刺耳,像针一样刺进披风的缝隙。她绕开灯火通明的街道,躲避着巡逻的岗哨,牵着星焰走在只有她自己熟悉的阴影中。路过家附近熟悉的布告板,她不由得停了下来,走上前去,确认起那上面是否有贴出什幺新的消息。
那里依旧没有自己的名字,她说不清这到底是幸运还是讽刺。不出所料,冕卫家的讣告理所当然地占据在布告栏正中央,粗糙的纸张被浆糊泡得透明,下面隐隐透出加兹拉的脑袋和他的长篇罪状。旁边杂乱地贴满了“如何辨认潜藏地法师”、“黑魔法感染者之特征”,诸如此类几乎让她看吐了的内容,纸张最下方“举报方式”的几个红色大字,甚至比内文还要显眼。
从这里开始,再往前走五条街,转进左手边的小道,就是那幢她再熟悉不过的房子了。她在那里长大,她睡过的小床,那锁过她的、连窗户都没有的窄屋,藏过糖果的墙缝,都变得像一块块溃烂的皮肤,紧贴着她的身体却无法揭除。
早在她被扭送进军营,又狼狈地逃出来的时候,自己的一部分便死在了那里。她费尽力气想要守住这份虽然不堪却唯一的遗产,到头来还是落进了那些家伙的手中。
果不其然,她远远地望见正门前亮着的,守卫们火把的光芒。薇恩猜到他们会守在那里,也许是接到了等待她出现的指令,却不会再有人告诉他们接下来该怎幺做;也可能他们以为她早就逃出城了,又或许根本不想继续为这份任务费心——但无论无何,她都不打算冒这个险。
她没有转向正门,只是低头牵着星焰,绕向宅邸后方那条更无人经过的小路。借着月光摸索到后院墙边,她轻车熟路地爬上那堵外人看不见的矮墙,稳稳地落进那片荒废的后院。星焰在路边凝视着她,自觉地退开两步,离开路中央,隐蔽进路旁漆黑的树影中。
后院的积雪早已无人清理,被冻雨封上一层坚硬的外壳,原本堆放柴草的小棚不知何时坍塌了,一根纤细的木梁歪斜着扎出来,挂了一串冰凌,尖端反射着幽暗的月光。在夜视镜青绿色的视野中,这里活像个荒弃的坟场。宅子里没有透出半点灯光,门板也被厚厚的冰壳覆盖,泛着异样的光泽。
薇恩从背心的口袋摸出钥匙,停顿片刻,又从腰间抽出短剑,反手握住,手掌按上门把,试探着轻轻一推——门果然没锁。她料想得没错,兵团的人一定早一步踏进了这屋子。但此时此刻,屋内除了一片深沉的黑暗,没有半点人活动的迹象,也没有任何脚步声迎面上来逮捕自己。她没有点灯,也不急着走动,只是静静站立在门内,等候着可能出现的伏击。然而四下的寂静没有任何开裂的迹象,确认耳畔并无异样的声响,她才轻轻迈出一步,走进室内。
她贴着墙壁,小心翼翼地摸进厨房。餐桌上还留着那只喝了一半的汤碗,薇恩只扫了它一眼,便回过身,迅速走向最角落的橱柜。她打开柜门,与她记忆中的位置一模一样,两只装满灯油的铁皮油桶就放在橱子一角。她拎出油桶,轻轻晃了晃,油液因寒冷而变得粘稠,在桶底翻滚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薇恩无声地笑了一下。她并不在乎那些曾来搜查过的人到底想在这里找到什幺,但至少他们留下了眼下最为有用的东西。她把一桶放在厨房门口,拎起另一桶,沿着熟悉到如同肌肉记忆一般的楼梯,一步步迈上楼去。从她的卧室开始,到那间满是硫磺味的书房,再到曾经布满北地萨满装饰、如今却空空如也的客房。沿着地板、墙边和窗帘的下摆,她均匀而缓慢地把那桶灯油倾倒过去。油迹在昏暗中蜿蜒着扩散,仿佛小跑着列队的士兵,只等她下达开始燃烧的命令。
倒完整整两桶,她才转回后门的门口,手掌按在门板上,推开一道缝隙,让寒风灌进这空无一人的宅邸。油腥味已经有些刺鼻,宅子此刻空旷得近乎陌生,正门两旁的窗帘仍然紧紧闭着,但她清楚地感觉到,窗外天色已比她刚来时浅了一层。
她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仿佛再多等一秒,就会有谁探着头出现在楼梯口,或者从地窖旁的阴影里抱着两只红薯走出来——但当然不会有人出现,薇恩蹲下身,从腰包里摸出火柴盒子。火光在她指尖迸出的刹那,亮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火苗在她指尖颤抖着,木杆被烧得迅速卷曲下去。她顺势松开手指,将它扔进那摊油迹的尾端。
火焰起初还有些犹豫,只是轻轻舔了一下地板,下一秒便像突然获得了呼吸,猛地扑向四周的墙纸和窗帘,缠上木制的楼梯的栏杆。干燥的墙板发出噼啪的响声,她摘下夜视镜,任凭眼睛暴露在刺目的火光中。呼吸越来越急,直到浓烟扑面而来,呛得她一阵咳嗽,才终于退开一步。她推开后门,迈出屋外。夜风裹着灼热的气息掠过耳边,她重新翻上围墙,在落地的瞬间,星焰也警觉地扬起头,迎着她踏出两步。
远处隐约传来惊呼和骚乱的吆喝声,像是某个早起的行人注意到了升腾的黑烟。烈焰如巨兽般翻滚着吞噬了整座宅邸,火光冲破天幕,在灰暗的天边撕出一道赤红的缝隙。薇恩站在街口,远远地望着宅子的屋顶彻底被火焰覆盖。就这样凝视了许久,她嘴角终于扬起一丝类似笑容的弧度,喉咙干哑地轻咳一声,拉起披风,牵住星焰,背过身大步迈去,再也没有回头。
“走吧。”她只低声说了一句,声音因寒冷微微发颤,转瞬间便被吞没在黎明的海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