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克丝当然早已意识到这类反应是可能的——但城门外卫兵行动之迅速,仍然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会是谁做的?是大公生前的盟友?还是家仆?难道是有人在发现尸体后,直接奔向冕卫府寻仇?但那老男人生前并没有妻儿,仅凭几个伺候起居的仆从,怎幺可能引得整队官兵上街拦路?
“我得去看看。”她调转了方向。
城内巡逻的士兵比平日并未明显增多,街道上人群行色匆匆,商铺各自敞着门,却没有一个店主吆喝叫卖。首都的秩序总是像这样,宁可牺牲所有活人的气息,也要演出一些不知为了讨好谁的体面。像是早已预料到她的决定,薇恩简短地“嗯”了一声,默默跟随在她身后。走出几步,她才低声补道:“我就在附近。你看清楚情况,就赶紧出来。”
拉克丝对这府邸的记忆总是沉重的。初到首都时她便被安置在这里,房前的灌木被修剪得像列阵的士兵,高墙笔直,屋脊高得望不见尽头。即便她父母在北方的老家也算宽敞,但与这相比,只能算是乡下人的屋檐。她只记得姑姑每次踏进那里的时候,总会带给她无言的压迫感。她会躲在母亲或者莉比身后,但姑姑只需一个眼神,母亲便会侧身让开,莉比也顺从地退下,让她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厅堂中央,让那位无畏先锋团长将她从头到脚审视个遍。
她停住脚步,站在街边,仰望那熟悉却显得越发陌生的府邸。府门大敞着,像她曾被鞭打的伤口,皮肉开裂,从来不曾恰当地愈合过。隐约可见里面进进出出的人影,有女佣提着一只沉重的水桶从门内跨出,踉跄地迈下台阶,绕进后院。又有一名下人匆匆走过玄关,举着一只点燃的烛台,火焰在晨风中瑟瑟发抖。
拉克丝原本已开始盘算,要不要直接表明身份,又或者干脆走得靠近些,远远望上一眼便赶紧离开——然而等她看清二人身上的装束,脚步便瞬间停滞——那不是军装,也不是冕卫家的甲胄,而是带着那令人作呕的纹章,是除魔师的斗篷。
“那边的!”其中一名除魔师注意到她的停步,语气像是在驱赶一只误入的流浪狗,“走错路了吧?这里不让靠近!”
她呆滞地站在原地,没有回应。她仿佛看到自己的灵魂从体内缓缓抽离出来,走上前,恭敬地对那两人低头,说着自己是冕卫家的小女儿,拉克丝·冕卫。可那个魂魄穿着的,是她此刻身上粗糙的羊毛披风与深色布裙,根本不是“冕卫家”会承认的模样。
有那幺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应该拔腿就跑,但大门里忽然追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脚步急促,带着她从未见过的讨好姿态,那是她的父亲,皮特·冕卫。他手中举着两支包着金箔的长卷烟,一出门就将它们递向两位除魔师,连看也没看她一眼。
“这是我家的下人,”皮特赔着笑,语气温顺得仿佛怕惊着谁,“在外面跑了一夜,累得神志不清了。能不能让我带她进去休息一会儿?”
两个除魔师互相对望一眼,一时没接那卷烟,又低头量着灰头土脸的拉克丝。其中一个有些意外地撇了撇嘴,笑着接过金箔烟,一边剥开外封,一边咕哝着:“你们这些人家啊……怎幺老喜欢藏着掖着呢。”
“进去吧。”另一个也伸手将烟收下,“别耽搁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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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疯了吗?竟然还敢回来?你没看到这里全都是他们的人?”
皮特一把抓住拉克丝的胳膊,将她拖到楼梯旁的阴影下,他的目光在庭院与门口徘徊片刻,随即从内袍的夹层里摸出三枚金币,按进拉克丝的手中。拉克丝吃痛抽回手臂,这才让皮特发现,她的手腕又多了一块刚刚结痂的新伤。他匆忙转到玄关旁的五斗橱,从里面摸出一卷崭新的绷带,一并递给拉克丝:“赶紧走,趁你哥哥回来之前,快离开这儿!”
“这里怎幺了,怎幺会有这幺多除魔师?”拉克丝语气中的惊讶并不那幺圆润,她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攥着披风,“是陛下派来的吗,埃尔德雷德叔叔怎幺说?”
“我还想问你!”皮特面色铁青,眉头紧皱,“你不是说昨晚要跟盖伦一起去见拜恩格罗大公吗?你人到底去了哪儿?”
“我……我在教会资助过的一个朋友家。今天进城,听说这里封路,冕卫家被围了,”拉克丝垂下眼,声音变得更轻,“姑姑她……怎幺了?”
皮特闭上双眼,仿佛在消化脑中那些雪崩一般的回忆,他低声清了清嗓子,像是在缓冲,更像是在强迫自己接受即将说出口的话:“拜恩格罗大公死了。今天早朝,他没到场。夜巡队说他府里出了事,把信直接报给了皇帝。盖伦被叫去问话,天黑前怕是回不来了。你姑姑……”他胡须下的喉结艰难地动了动,回想起朝堂上混乱的一幕——
那时他站在侧边的角落里,听不清前方远处皇帝说的任何一句话,只隐约听见“黑魔法异常”、“凌晨”、“不治”这些词句。这些话在早朝上已不算罕见,起初他并未多加留意,直到皇帝的语调突兀地拔高,呵斥了一个无比熟悉的姓氏——“冕卫”。
空气瞬间凝固,人群齐刷刷回头望着他,缓缓让出一条通往王座的道路。缇亚娜倒在通道尽头,离王座的石阶只有几步之遥。盖伦则被两名瘦弱却训练有素的禁卫左右夹着,就这样佝偻着身子,被押着离开了朝堂,身后紧紧跟着除魔师公会的会长。他甚至没有回头去看自己的妻子一眼。
“带军团长回去休息吧。”皇帝的声音从王座上幽幽地传来,懒洋洋的语调里混着含糊的笑意,“等她精神稳定些,我会派最好的医师前去府上好好‘诊治’的。”
皮特当时并未明白“医师”二字真正的含义,他才把缇亚娜送进家门,除魔师的队伍便紧随而至。说是诊治,他们的第一目标竟然是书房和地下的储藏室,把一个个锁着的箱子从密道中搬出来,摞在玄关地砖上,仿佛那已经是些确凿的罪证。直到拉克丝踏进门时,他们都还没完成“诊治”中“搜查”的步骤。而现在几个除魔师已经步步逼近,站定在他们面前,似乎认定皮特身后那道楼梯,就是通往缇亚娜卧房的唯一通道。
“军团长已经服下镇定剂了,”皮特声音干涩得可怕,试图做着最后的周旋,“能不能再观察观察,等她休息一晚,等明天一早,我就请家医来会诊——”
“冕卫女士病得这幺急,陛下也十分忧心。”除魔师机械地瞥了一眼拉克丝,又转向皮特,“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拉克丝从未踏足过姑妈的卧室。哪怕在偶尔问安的时候,也只能远远地瞧一眼那扇樱桃木色的大门,像朝圣时只能远望的神像。她紧跟在父亲身后,站在那间被封存多年的圣堂门口。门被轻轻推开,拉克丝注意到,父亲地肩膀轻不可察地颤动着。
两位除魔师越过她,先后走了进去。她迟疑地停在原地,就算这扇门在她面前打开,她仍不觉得自己拥有踏进这里的资格。除魔师们黑灰色的斗篷簌簌飘动动,像一群飞落的乌鸦,扑在姑妈的帷帐前交头接耳,像是在分食一块腐肉。脚步踏起地上的积尘,混杂着草药、汗液与模糊的金属腥味,拉克丝几乎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她原以为那扇门后会像皇宫大殿一样神圣而洁净,或着至少像大公的书房,座椅茶桌、各种用具都该显示她作为无畏先锋军团长的威严和荣光。但那片空荡荡的地毯上,她只能看到一张低矮的木床,像战时军营里临时架起的病榻,顶多比它多了一层被压到几乎变形的床垫。床顶挂着深蓝色镶着金边的帷帐,不规则地垂向四角,落在地上的部分不知被来回踩踏了多少次,已经褪成了灰白色。床尾的脚凳上,姑妈的军装没有叠起,只被胡乱堆着,上面压着她的短剑和盾牌,像刚从战场上扔下来一样疲惫不堪。
房内唯一的光亮来自床头一盏不知点燃了多少年的小油灯,一位年长的女佣坐在床边,见到除魔师们前来,缓缓站起,麻木地行了一礼,随后踱步至窗前,将窗帘的缝隙拉开了些许。苍白的日光照在屋角,那里原本该摆放行装和武器的挂架早已空空如也,架子后的勋章倒是密密麻麻地挂了满墙,像一串串半睁的眼睛,俯瞰着那张失去荣耀的病床。
除魔师们围在床边,念念有词地忙碌着些不知名的诊察。“小心一点,冕卫女士。”他们语气冷淡,却带着细微的颤抖,刻意让自己保持职业医者的姿态,但还是破绽百出。
床榻处传出一串倔强的咳嗽声,拉克丝觉得自己恐怕该离开了。她望见除魔师其中的一位从橱柜上拿起一只铜壶,离开她的床榻,转身走向壁炉——床前终于空出一个缺口,这让拉克丝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
缇亚娜的面容就显现在那个缺口里。她的头发铺散在枕头上,嘴唇乌青,没有一点血色,眼皮半开半合,但在视线捕捉到拉克丝的瞬间,她忽然睁大了双眼,眼神先闪过一丝错愕,而后微微偏过身子,吃力地撑起身体:“……拉克丝?”
皮特倒吸一口冷气,连忙伸手去扶缇亚娜的肩膀,而后转头狠狠瞪向拉克丝,眼神中写满“快走”。但缇亚娜像被打了一针兴奋剂,反手死死攥住皮特的手臂,半个身子从床垫上挣起,浑身的力气仿佛一瞬间回到她体内。
“拉克丝……?你怎幺……你怎幺出来了?”
除魔师面面相觑,其中的一位手中握着药剂瓶,原本打算扶住缇亚娜的下巴,催促她继续服药,但动作停滞在半空,像是没预料到这意外的对话。“你不是……”姑姑的声音急促而含混,眼珠几乎要从眼眶中爆出,原本就深陷的眼窝此刻像是两个燃烧的窟窿——“你不是,被盖伦亲自带着,进了大公府吗?你怎幺还活着?”
“缇亚娜!”皮特慌乱地绕到床榻另一侧,试图挡住她的视线,“你别激动,除魔师在为你诊治!”但缇亚娜像是疯魔缠身,一边喘息一边蛮横地推开他,动作让她整个人汗如雨下,泛白的金发胡乱贴在前额和脸颊上,“拜恩格罗……死了……你杀的他,我知道,就是你杀的!”
她擡起手,直直地指向拉克丝,活像一棵老槐树干枯而倔强的树杈。拉克丝没有动,她原本已经想要转身离开,此刻又慢慢站定,安静地直视着姑姑,眉毛不自觉地微微挑起。以往接受来自姑姑的审视时,她也是像现在这样双手握在身前,做出恭敬的样子,一动不动地站着。
“你舅舅……也是……”缇亚娜的声音变得尖厉,“也是你杀的……皮特,我刚让古恩瑟尔给她带点金币,他马上就死了,死在家里!她知道,她早就知道!她真的是女巫!”
她挣扎得更剧烈,整个人弯折下去,最终脱力瘫回床榻上。“都是……都是那个野种,什幺家庭教师,就是个女巫!你被女巫教成这样……如果没放那个巫婆,进到冕卫家,你怎幺会变成这样!她还在你面前脱衣服!”
……脱衣服?
拉克丝的瞳孔猛烈地颤动了一下。她说的是——菲莉希亚?她从未听过这样的传言,也不敢用这样亵渎的念头去想象菲莉。这是从哪来的指控,是谁造出来的,谁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她的目光在空中停滞,而后缓缓聚焦,在缇亚娜·冕卫那疯狂而飘忽的双眼中缓缓落定。她没有开口询问,也不需要再询问了。现在该由她来审视这位,或者说,他们——
那些诬陷了她那位温柔、善良、毫无防备之心的家庭教师,又以“守护”的名义,安排无数监视者步步逼近自己生活的人们。
她直视着姑姑扭曲的面孔,那个她自小就必须小心翼翼地擡头仰望着的,权威与秩序的化身——她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在这样的人面前露出那种恭敬而胆怯的神情了。就从今天起,再也不必露出那副模样了。
注意到姑姑的嘴角咳出来的液体,一瓶灰白色的,和一瓶松蓝色的,从那干瘪的面孔滑下,像两条正在交缠的毒蛇,顺着脖颈勒进身体里去。他们先后给缇娅娜喝了这两瓶,与拉克丝初次见到舅舅时如出一辙。她记得那天舅舅把同样的药剂摆在茶桌上,母亲招呼她过去,柔声说着,把这个喝掉,你脑子里那些魔法的幻象就就能清除干净了。
“我有证据……”缇亚娜的双手在身前胡乱抓着,一边带着求助般的癫狂,来回扫视着两位除魔师,似乎想从衣襟或枕边掏出什幺东西来,展示给他们,他们就能立即给拉克丝定罪一般。两位除魔师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像两个赌桌上意识到情势不妙的牌友一样,离拉克丝近一些的那位下意识地回头张望,眼神撞上拉克丝的瞬间,却像磕到了一面镜子,连忙把脸错开,低回头去。
他按回缇亚娜的手腕,低声喊着让她冷静;他的同伴试图用布巾按住缇亚娜的下巴,但根本不敢发力,像是怕一不小心就掐死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军团长似的。缇亚娜不可置信地望着除魔师的动作,又惊恐地看回拉克丝,像是见到了一只从棺材中重新爬出来的幽魂。
“快了吧!再给点水就行了。”除魔师草草地扣上已经见底的药瓶,赶着在缇亚娜喊出下一个名字——可能让他们的脑袋一齐被砍掉的名字之前,赶紧结束这份任务。缇亚娜的咳嗽仿佛撕裂了她的喉咙,她嘴里依旧念着什幺,音节零乱,像是在喊谁,又像是无意识的咒骂。她挣扎着想用拳头敲打床板,却被除魔师按住。有人从桌边端起水杯,手忙脚乱地往她口中灌了下去。
皮特快步走向门口,低着头,一只手举起,试图将拉克丝推向门外。他别开脸,不愿看向拉克丝,一语不发,因为任何的解释都已经显得多余。拉克丝自然早已看穿他的意图,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她之前,她已经后退一步,沉静地转身,快步迈向楼梯——但在她拐下楼梯前的一瞬,屋内忽然响起除魔师的低喊:“……大人!冕卫大人。”
下意识回头,她只能看到父亲站在门槛边,嘴唇微张,目光定定地望向卧室深处。他的手掌吃力地按在门框上,随着卧室里逐渐凌乱的脚步声,像一面降落的破旗,缓缓地跪了下来。
注意到拉克丝的目光再次投向这边,皮特猛地转头,眼眶红得可怕,嗓音像吞了沙砾一般,爆发出一句嘶哑而绝望的怒吼——
“……走啊!”
她一步步走下楼梯,像踏在新雪上,平静得没有一丝声响。那些曾在楼下忙碌的除魔师与佣人,此刻正逆流而上,急匆匆地与她擦肩而过,没有人停下,拦住她或者问些什幺,仿佛她从未属于过这座宅子,只是个恰巧经过这里的鬼魂。
直到走出门厅,她也没再回头。屋子里纷乱的脚步声,有谁发出命令的声音,和几不可闻的啜泣声,仿佛被隔绝在一层水雾之外。空气中的湿意把那股药剂的味道衬托得更加强烈,拉克丝记得几分钟前,阳光还慷慨地洒在门口的石阶上,此刻天却已经全黑了。
——接下来该去哪?拉克丝几乎无意识地走向宅子对面的街角。她小时候就是在这个位置,在母亲的嘱咐声中,被姑姑目送着等待回家的马车备好,盖伦总会叼着一块红薯,或者面包,向缇亚娜姑姑挥着手,然后父亲会笑呵呵地唠叨着他的吃相。眼前的地面越来越暗,石子路滑得像被油润过的镜面。她不理解自己为何继续前行,只是任由脚步带着她一步步向前,仿佛有鬼魅的手臂穿出地面,牵引着她。
这个季节的大雨从来没有预兆,雨水穿透她的披风,浸湿她本就沉重的衣领。她低头看着鞋尖,石板路早被冰雨砸起一层模糊的水花,尖利的冰雹混杂其中,打得她眼睛发疼。模糊的视野里,拉克丝仿佛望见一道白光划过,错觉般听见了唱诗班的声音,仿佛一瞬间被拉回教会,又站在祭坛下的长廊里,脚下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石板路。她跛着脚,一步步向前走着。
长廊仿佛没有尽头,人群逐渐从两侧浮现。她明知道这些人没有面孔,却分明从那些空白的脸上认出一张张她曾敬重和依赖过的名字——他们一语不发,没有质问,也没有责备,将她围在中央,沉默地在她身后闭合成一道高墙,促使她向前走去。“——不要再想了,就这样一直往前走吧。”不知是谁的声音从拉克丝心底浮现出来,她便听从着那声音继续向前,直到尽头的穹顶像一道紧闭的铁门,悬在她上方,圆形的天窗仿佛在滴落光的利刃。圣光穿透穹顶,不再是祝福,而是化作无数箭矢,将她钉在那祭台上动弹不得。
“——你这是要去哪?”
她的头顶忽然多了一柄伞,黑色的伞面将雨雾劈开,薇恩的手臂绕过她的肩膀,扶住她的胳膊,把她从那道被记忆诅咒的死胡同里一把拉了出来:“不是说了我就在附近吗?”
拉克丝说不出话,雨水灌得她睁不开眼。她不自觉地把头微微靠向薇恩,又像是忽然惊醒,猛地挺直脊背,转着通红的双眼环顾四周,仿佛在用周围的街景将自己固定进现实,不再落向方才那场无声的梦魇。等这一切结束,她才重新看向薇恩,神情茫然而安静,仿佛没听清对方的问题,重重地点了点头。
薇恩叹了口气,目光跟着她扫过身侧,这里比起来时的马车上安静许多,没有人注视她们,也没有卫兵靠近,这让她稍稍放松下来。“商队明后天下午各有一趟车,从艾尔雅家那边往北出发,”她握紧拉克丝的手臂,带她顺着通往城外的小道缓步前行,“出了村子再走一里是个驿站,商队傍晚在那儿歇脚。上车用的信物我已经拿到了,新身份明早才能去取,今晚先回去好好睡一觉。”
她一边说着,一边替拉克丝把卡在领口的湿发拨出来,搭在她的肩头,指尖略过她冰凉的脖颈,等对方转身之后,才悄悄收回手,手指探进腰间的小包——
那里躺着她逼加兹拉卖给她的药,只要半瓶就能让人沉睡整整两天。她理解拉克丝的担忧,也理解她想要抓住什幺,或者证明什幺的冲动。但她不能再任由这样的冲动反复上演,不能允许自己的计划再一次被撕裂。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就在几小时前,在她还站在军团长府外,看着拉克丝走进那座阴沉沉的建筑时,她便已经决定,决不再赌第二次。她就近租了马,赶到加兹拉的店铺。明明才刚过午,加兹拉却在准备打烊,店内光线昏黄,货架又空了两格,原本就破败的铺子更加凋敝。他看起来疲惫不堪,像是连着熬了好几夜,不知是不是薇恩的错觉,还是这座城的空气也把他一起压垮了。
“你疯了,跟她一起疯了。”听着薇恩简短的讲述,加兹拉眉头紧锁,眼神从眼镜上方投来,“那种大人物,说杀就杀,你的房子怎幺办?你信得过房屋交易所?”
“命比房子贵,”薇恩焦躁地回答,“信不过也得走。你到底有没有那个东西?”
加兹拉叹着气,从柜台底层摸出那个装着镇静剂的瓶子,擦去上面的灰尘,递给薇恩。他想了想,又弯下腰去,从帐台下面拖出一个木箱,掏了封信出来。那信封上印着加兹拉的私章,封蜡已干,他用指腹反复摩着那枚印记,像是有某种预感一样,将信郑重地递给薇恩。
“这东西能帮你,等你去了铃塔瓦岛,就算找不到我大哥,就把这信随便给哪家酒馆老板看一眼。他们都知道该怎幺做。”加兹拉咧着嘴,笑容却有些僵硬,“没想到哇,我的王牌。才这幺几天就也要走人了。”
“别说笑了,”薇恩将信收进怀里,语气里藏着疲惫,“过了这阵风头,我还要来找你结算的。”
“嚯,”加兹拉撇撇嘴,“等你那大房子一卖,你可就是有钱人了,早知道多抽你点成,我的退休金还能攒得快一点。”
现在下药给拉克丝还有些太早,或许也有点残忍。薇恩希望自己能等到明早,在她从房屋管理所回来之后,再将着药混进那份已经不算新鲜的燕麦汤里,温和地让她陷入一场安稳的昏睡——不,更加安全的做法是留到出城的路上,那才真正不会被任何人察觉,每趟长途马车上都有撑不住疲惫而迷糊过去的人,多一个拉克丝也不会引人怀疑,更何况以薇恩的体力,扛起这个小块头绰绰有余。
猎人的休息总是高效的,夜里一觉倒下,不知不觉便与天光同步睁开了双眼。拉克丝仍然蜷缩着躺在她身旁,小心翼翼地把双手护在胸前,背对着窗,脸朝向这边。那只小小的药瓶还挂在她的脖颈间,仔细看向瓶身,才发现药片不知什幺时候已经被吃完了。或许在离开前,等她醒来以后,再去大瓶子里给她装满吧。薇恩这样想着,不由得在她旁边多坐了会儿。
把事先准备好的钥匙、药剂和信件检查了一遍 ,薇恩绕到前窗和后窗,分别检查着街上是否有人可疑地徘徊。确认一切无虞后,她才披上斗篷,拿了顶宽檐的帽子悄悄出了门。街道旁青灰的屋瓦还挂着长长的冰锥,黎明的街道被昨夜的冻雨冲洗得举步维艰。即便如此,她走得也比任何一个早起的市民都快。抵达房屋管理所时,天色刚好亮透,交易员们打着呵欠,推开大门,一边招呼这个早到的来客,一边迟缓地把窗帘卷到房顶。
“你说交易被接管了是什幺意思?我是房子的所有人。”薇恩把房契和地契一摊,压在交易所柜台上——果然,他们像加兹拉说的那样,开始耍花招了。
“……在我们这里的记录,不是的,所有人是,呃……是这位。”交易员有些心虚地将一份重新登记的记录推了出来,上面的墨迹分明就是新的,而那行令人作呕的名字就赫然印在“当前登记所有人”一栏,“是您的父亲,对吗?”
薇恩猛地一拳砸在柜台上,瓷制的笔筒被震得咣当一声。交易员一缩脖子,连忙扶正柜台上的告示牌,上面用粗体字写着“本所不容忍任何形式的冒犯行为”。四周的交易员纷纷把目光投向这边,薇恩把帽子往下拉了拉,强压住火气,咬着牙低声说道:“我父亲十多年前就死了。我本来就是房子的合法继承人!你这记录是什幺时候被人动了手脚的?”
“呃……”交易员双手做出告饶的手势,“大人,我实不相瞒,这记录就是昨天改的,无畏先锋军团的人来过,这间房产已经被他们接管了,手续是从上面批的,我们只是照章办事,您……您就别为难我了……”
不可置信。那种从胸腔深处挤压上来的感觉,就像一场山崩正扑面砸来。她几乎是夺门而出,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卫兵从交易所的侧门追出来,将自己一把扣住,再不逃就来不及了。她从人行道冲下台阶,一路抄着小路逃窜,远远看到身影穿军装的人就下意识绕开——她不能叫车,不敢租马,甚至不敢多耽搁哪怕一秒——因为很可能根本没有时间把马再还回去。甚至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顺利拿到那两张用来逃亡的假身份。
风越来越冷,太阳却像嘲弄似地升得越来越高。每走进一条空巷就忍不住小跑几步,急促的喘息像刀片刮过喉咙,肺里的血腥味毫不掩饰地浮了上来。她浑身是汗,帽檐湿透,冷风从脖领里直直灌向后背,钻进僵硬的骨缝,但薇恩一刻也不敢停。她沿着双子运河,向鳐骨小径一路飞奔——这个她昨天她还平静地走过的地方。然后在转过街角的一瞬,她看见了那团正缓缓向上升腾的黑烟。
“不对……”
薇恩的心像是坠进了水底。街尾的人群将那片黑烟围得水泄不通,越往前走,空气里的焦糊味越发呛人,人们围在一起,窃窃私语又低声惊呼着。她不敢跑了,强迫自己放慢脚步,像个过路人般压制住剧烈的呼吸,装作只是偶然经过,向人群中心斜斜地投去视线。
那幢熟悉的破旧小店已经面目全非。屋顶被彻底烧透,焦黑的木头带着噼里啪啦的响声从屋顶塌落,店门口扔着一堆来不及收走的货品和杂物,像被人狠狠砸碎,又故意撒了一地。人群中央立着一根高高的木桩,粗得几乎要两人合抱。加兹拉的尸体就挂在上面。
木桩的尖端从他的口中穿出,将他整个人高高架起。血液已经凝成漆黑一片,顺着他的口鼻蜿蜒而下。他向后昂着头,双眼圆睁,灰烬飘摇着沾上他僵硬的眼珠,眼眶上已经被冻出了一圈冰晶。他被扒得只剩一件衬衣,浸透衬衣的血液将它铸成了一副形状扭曲的铠甲。人群压低嗓音,缩着脖子互相耳语,有人掩住鼻子把身体转开,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又一眼。
薇恩强忍着没让自己冲出去。她低下头,从人群中侧身穿过,瞪大的眼睛几乎要撕裂眼眶。她没戴夜视镜,这让她的双眼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人前。必须让自己看起来无比镇定,虽然自己的喉咙已经干到发哑,脚步也有些不听使唤地歪向一旁。
——他们已经来了。
她在店门旁一根拴马用的木柱处停下脚步,手掌按上柱子,指甲深深嵌进柱身的油漆。柱子一侧的公告板上,钉了张几乎占满整个板块的墨纸,印着赫然的罪名:“染魔者:加兹拉”,后面密密麻麻跟着各种罪状——走私、伪造证件、协助逃犯、窝藏非法资产,甚至还有通敌与煽动颠覆政权。那张纸的最下方,盖着那个让她熟悉到牙根发酸的蓝色印章——那个招摇至极的,属于无畏先锋军团的蓝色印章。
连加兹拉都被他们找到了。
设想过可能会被监视、被跟踪、或许自己的画像会和加兹拉的罪状一同被贴在街角的告示牌上,写着“协助潜逃、隐匿罪人”的大字,下面挂着不薄的赏金——她却没想到一切来得这样快。薇恩暴风般推开家门,冲进玄关,脚步声重得要把玄关的地板踏穿。屋内是与她出门时一样的寂静,拉克丝并没在灶上生起新的炉火,只是站在厨房门口,手中捧着半碗早已凉透的燕麦汤。她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外套,裙摆在地板上拖出一道水迹。那裙子自然不属于她,而是薇恩从衣柜最底下翻出来,让她今天换上的——她们昨晚沾血的衣服还泡在浴缸里,谁都没力气把它们洗干净。
听到薇恩进门的声响,拉克丝擡起头,眼神先是轻轻一亮,但在看清薇恩脸上的神情之后,她的表情瞬间塌陷下来,像个犯错的孩子,悄悄放下碗往后退了一步。
“出什幺事了?你表情有点可怕……”
“你问我?”薇恩只觉得火气从脚底直窜到额头,理智已经撑不住任何提问,她上前一步,直接抓住拉克丝的领口,将她拎得一个踉跄,“现在立马跟我走。出城再说!”
“可是车队不是晚上才——”
“还想等晚上?还要照顾那帮张着嘴等你喂饭的废物?”薇恩拖着她一路奔上楼梯,如果不是必须要上去拿点重要的东西,她真想现在就把她扛着翻墙出城。“冕卫大小姐,你是真不怕把自己搭进去啊!”
“为什幺突然这样说?”拉克丝忍不住提高音量,她用力挣了挣,擡头望着薇恩,眼神满是不解和防备。薇恩根本没理她,只是紧绷着下颌,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把昨天留下的大公账簿、加兹拉的介绍信,还有一叠收据一并卷起,拿了个轻巧的皮口袋,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全塞了进去。她又蹲到衣橱底部,扯出一条被樟脑熏得呛人的棉裤,丢进拉克丝怀里。拉克丝抱着那条裤子,嘴角轻轻抽动,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我们不是说好了,今天和明天都可以走……是你说的,十个人以下都可以跟着商队——”
“加兹拉已经死了。”薇恩咬着牙,猛地把那只皮口袋丢在床上,“处刑示众,就在他店门口,那是刚发生的事!”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只剩冻雨后沉重的潮湿气息,压在她们的每一口呼吸里。怀里的裤子像是忽然加重了几倍,拉克丝的脸色瞬间褪得惨白,踉跄着后退了许多步,嘴里含糊不清地重复着什幺。薇恩一个字也听不清,只冷冷地瞪了她一眼,转身继续收拾那只口袋。直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再次从拉克丝口中漏出:“艾尔雅……我们得带上她……她会不会也……”
“你还在担心艾尔雅?”薇恩猛然擡起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现在能不能先考虑一下你自己的脑袋?说到底,贫民窟改建不改建,到底跟你有什幺关系?”
“可她是教会也在扶助的……我亲眼看到她的家人被……他们只是想活下来……”
“所以呢?”薇恩一步步逼近,“教会扶助他们,你还在教会做事吗?还是你就想穿回那身白袍子,继续做你梦里的救世主本人?”
拉克丝像是被拍醒,急着张口辩解:“我只是——我真的没想到会连累加兹拉……”
“你没想到?”薇恩一把抓住拉克丝的前襟,体内像是有座炸药堆成的山,合着她理智一同被引爆,她的拳头攥得青筋暴起,拉克丝却没有挣扎,只是垂下眼,涨红的双眼空洞地望着那只手,这反而让薇恩更加恼火。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什幺处境?是他们求你帮忙,还是你一次次跑上门去,自作主张地把东西塞给他们?你塞钱,放走囚犯,你为他们的事杀人,结果呢?他们回报过你什幺?你以为你能替他们解决全部问题?还是你能接管他们整个人生?”
话语的回声像一个个耳光,毫不留情地抽在拉克丝脸上。一股说不清的压迫感从她的胸口扩散开来,仿佛体内所有的空气都在被单向地排出。“别再说了……”拉克丝喃喃地打断她,声音轻得像风中垂死的烛火,仿佛全身的关节都被打碎似的,靠着墙壁,慢慢地滑坐在地板上。
她垂下头,把脸埋进臂弯,呼吸声带着尖锐的气音,好像在哭,又像在忍着呕吐。
薇恩站在原地,凝视着拉克丝的模样,沉默许久也没有伸手。她的眼神始终未动,指尖已经摸上腰包里那瓶镇静剂的瓶口——或许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是时候掰开那张嘴,把药灌进去,然后把她擡离这里。她缓缓蹲下,伸手去擡拉克丝低垂的脸——“我不能。”手指触碰到她下巴前的一瞬,拉克丝忽然开口,“我什幺都做不好,也没有那幺高尚。我知道自己早就无可救药了——”
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呼吸,用力擡起头,带着像哭又像笑的表情,仿佛已经喝下了一整瓶毒药,只想一口气把所有盘踞在体内的东西倾吐干净,“我不是没想过就这样结束一切……只是,有那幺一些,很多个瞬间,我看到他们的表情,艾尔雅,还有其他人——他们看着我,就好像我真的是谁,好像他们真的得救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双眼仍然垂着,落在薇恩僵在自己面前的手指上,像是期待那双手能够替她掏进自己的胸腔,探进最深的角落,像剜出心脏那样把那些话语和悔恨一寸寸全部都挖出来。那只手的指节猛地一紧,人却没有出声。薇恩只是低头望着那张满是尘土和泪痕的脸,呼吸不自觉地变得有些不协调了。
“如果看不到他们那种眼神,我就觉得自己什幺也不是。这从来不是施舍,是我在向他们乞讨。他们开口,我从不敢拒绝。叫我做什幺,我就去做。给钱、找人、出力,我连教会一半工资都拿去贴她们的生活,我都不敢回头看自己那点东西够不够用。”
“我只是……不想再变回那个谁都不需要的废物了。”她低声说着,沙哑的嗓音里已经找不到任何情绪的起伏,仿佛她只是一具在深夜说梦话的身体。
“我只是想……哪怕一点点也好,我想少厌恶自己一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