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阳光再度造访黎明之城之前,绵延几日的冻雨已经在积雪的表面铺了一层坚硬的冰壳。马车艰难地驶过湿滑的街道,铁轮卷起混着冰渣的雪水,拍打在车帘上,不多时就将帘布冻得如一块翘边的铁板,冷风则趁机灌入车厢,掀着旅人的发丝与衣角。车子一颠一颤地停下了。薇恩费力地掀开门帘,一道凛冽的阳光猛地刺进眼帘,带着冰霜的锐气直直切向她发烫的眼角。她眯起眼,叹了口气,把兜帽压低,遮住了在夜班渡船上熬红的双眼,转身从拉克丝怀中接过包袱。

“我们得从这儿走回去,”她说道,声音因为寒气而有些发涩,“雪太厚,马车进不去了。

或许是天太冷,也可能是新年将至,邻里早已搬离这片偏远的宅区。屋前的积雪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远处空无一人的巷口,只剩几道不知何时留下的车辙,在积雪覆盖下若隐若现。家门两侧的雪堆被寒风吹得一高一低,顺风的那面歪歪斜斜地冻着一串像是猞猁路过的印子;迎风那边的雪却结成了一道小墙,硬生生埋住了门口的邮箱。箱门缝里斜插着两卷报纸,被寒风吹得歪歪斜斜,像两只瘦小的秃鹫栖在尸体的肩头一样。

“多亏你和我一起回来了……”薇恩叹了口气,从邮箱里抽出其中一卷,拍掉上面的积雪,“不然堆成这样,我一个人——啊!”

冰凉的触感突如其来地贴上她的脸颊中央,就在她回头的空当——是一条三棱的冰锥,被拉克丝捏着,从她的脸上撤了下来。冰锥的棱角在晨光下折出一道亮晶晶的光晕,她一边对着阳光晃动冰锥,一边指着雪地:“看,彩虹!”

“你从哪儿搞来的?”薇恩望着那一小片蹦蹦跳跳的彩虹,脸色微微发白,“魔法?你不会……是在路上用魔法做的吧?”

“我是用手搓的。”拉克丝察觉到了她的紧张,带着一丝歉意笑了笑,冰块的一棱恰好卡了进去,“冰是从马车上掉下来的,你没这样玩过吗?”

“……没事的,薇恩。”她抱歉地笑了笑,把滴着水的冰锥随手丢到脚边。冰锥砸在雪面上,带着一声闷响,硬壳底下干燥的细雪随即蓬地一声炸出了一小撮。“我知道我们在哪儿。”

薇恩紧张地呼出一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她在德玛西亚的事还未处理完,宅子的交易还没结束,原定的交接时间就是这星期了。她犹豫过是否该把拉克丝暂时留在铃塔瓦岛,让她远离这片阴影重重的土地。但话还没出口,拉克丝已经先一步摇头,语气平静却坚定得没有转圜的余地:“我不能自己留在这里。”

薇恩没有立刻回应。她想了想,斟酌着开口:“回去总归有些危险。我不知道你家人找你的意愿有多强……”

“你真的这幺想吗?”拉克丝绕到她面前,目光穿过染色镜片直视她的眼睛,“分明是我不和你在一起的话,才叫危险。”

薇恩无言以对,她明知道这番劝说是违心之举,只好别开视线。毕竟习惯这个人的陪伴之后,再想象她抽身离去的样子,竟然意外地困难。在检查信箱的时候有人帮自己扶着院门,归置行李的时候对方能帮忙把冷冰冰的壁炉点燃,完成任务后她还会像只小狗一样蹭到身边来讨几句夸赞。她已经开始习惯这种陪伴,也不再那幺急于回到那种终年独居的生活里去了。

“那也不错,”薇恩妥协般地回答,“你还可以和教会那边的熟人道个别,如果你愿意的话。”她记得拉克丝那时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眼中露出一点晦暗的、难以描述的失落。

薇恩一边将信箱里满满当当的报纸整理成一叠,一边看着拉克丝一瘸一拐地,在通往门口的积雪里艰难铲出一条小道。报纸一天不少,都是首都印了强制派发给每家每户的,粗糙的纸张上,油墨被强塞进来的新一期报纸刮得花花绿绿,她好不容易才从那一堆报纸里掏出写着自己名字的信封:“又一封确认交房的日子的信,急什幺!”她恼火地掏出钥匙,一边夹紧胳膊下的报纸,“雪不化,他根本搬不进来。”

或许因为回城的渡船没有那幺闷热,拉克丝的气色比去时明亮不少。她点点头,抽出薇恩腋下那两捆皱得像干海带一样的报纸,小心摊平,飞快地扫过版面。薇恩脱下斗篷,拎出房门,拍去上面地积雪,注意到她神色忽然紧绷,便放缓了动作,“怎幺了?有人登报找你吗?”

“……是改建。”拉克丝低声说,语气忽然沉了下去,“艾尔雅住着的贫民窟,要改建成‘免费’的技工学堂了。”

“是你以前说的那个……她和你很熟?”薇恩眉头一紧,疑惑地凑近。报纸的头版不外乎又是嘉文四世在断壁残垣中被众官员簇拥巡视的画面,只不过被铅字包裹的插图已被更清晰的照片取代,看来那些在边境被扣留的东海岸好货,终于送达皇帝的书桌了。报纸上描绘的新学堂计划慷慨到不切实际,政府承诺为所有无力求学或找不到师傅的青年提供免费技工培训,课程涵盖木工、园艺、采石与建筑,甚至还包括宿舍安排。曾居住于原地的居民也将获得优先报名资格。

“我不信……怎幺可能这幺快?”拉克丝翻过头版,手指颤抖,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日期赫然是五天前——也就是她刚离开德玛西亚的第二天。

——为什幺?她一瞬间觉得,什幺东西正在她未曾注意到的地方悄无声息地重塑着现实,以一种她无法反抗的速度——政府的态度怎幺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有这幺大的转变?

仿佛看见无数双眼睛不眠不休地追在她身后,姑姑缇亚娜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在她脑中闪现,像一枚锥子,刺进她神经的深处,她当时只觉得那是姑姑惯常的施压手法,用夸奖和赞许编织起一层层牢笼,让她乖乖地呆在家里——而当她终于想回头探寻真相时,那些目光早已隐去,只留下轻蔑的谈笑声,伴着讥讽和劝诱,催她低头就范。“——你不喜欢这样的提议?”她早该明白,就连教授的课程都避开了她最痛恨的国家历史课,这说明她的抵触,早已被他们看穿得一清二楚。

“报纸上的东西有几句真?”   薇恩从拉克丝颤抖的手中接过报纸,脸上满是困惑,明显还没意识到这条新闻对她伙伴意味着什幺,“这和你有什幺关系?”

“我……我不知道,”拉克丝几乎是喘着气摇头,“可他们现在真的开始重建了……比我想象中还快,根本不给我反应的时间啊。我连为什幺都不知道……”

她擡起头,脸色惨白:“我该怎幺办?艾尔雅她会无家可归的!”

大雪过后的贫民窟格外寂静,急促的马蹄声回荡在残垣断壁之间,清晰得刺耳。通往这里的道路长年失修,只能凭着记忆避开路面的裂缝和泥坑。路旁的积雪早已冻结成灰白的冰块,枯草与污水交缠,汇聚成泥泞不堪的洼地。租来的马匹相当年轻,步伐踌躇不前,在湿滑的路面上载着二人艰难前行。

每次来到这里,情况都只会更糟。那些原本摇摇欲坠的草皮屋顶,现今早被风雪撕扯得无影无踪。上次勉强还立着的木房,这次干脆只剩一面孤零零的墙壁。拉克丝快步穿梭在废墟之间,眼中所见的只有越来越多废弃的屋舍,和越发陌生的空旷。

“你为什幺这幺着急?外面到底有多危险,你不是不知道。”薇恩压低声音,目光飞快地扫视四周。

“不会有事的,”拉克丝下意识地摸向斗篷的领口,摸到一直挂在脖子上的药瓶,收紧手指将它紧紧握住。她早已冻得面颊发麻,还是迅速翻身下马,踩进泥泞:“现在最危险的不是我。征地重建的声明都登报了,军队随时可能过来驱赶他们,艾尔雅可能已经不在这里了!”

“军队随时能过来?那我们也可能随时撞上他们。”     薇恩伸手拽住她的斗篷,强行让她停下脚步,“你先去安全的地方躲着。我找到她,再带去见你。”

“你不认识她。”拉克丝喃喃说着,眼神却没有焦距。

“那你应该给我更多线索,像其他那些委托人一样!”薇恩皱眉,她把缰绳抖了抖,缠绕到手腕上,双手扶上拉克丝的肩膀,“现在我知道她是个女性,独居,比你年长。还有呢?其他特征呢?”

拉克丝愣了一下,像是被具体的问题拉回了现实:“她驼着背,褐色眼睛。头发颜色……我不知道,她总是包着头巾。”

“如果军方找到她——”

“教会的人知道我资助她,教会的资助人也认识我。”拉克丝语速忽然加快,“对,只要她提到我,就……”

“提到你?”薇恩厉声打断她,“你难道忘了自己是从皇宫里逃出来的吗?军他们巴不得借她引你现身。你真的想好后果了?”

“可是我必须得去!”拉克丝声音发颤,“如果我又迟了一步,她可能会……”

她说不下去了。她只知道她必须确认艾尔雅是否平安,那些住在这里的熟面孔是否还在。但她也隐约意识到,那份冲动,不只是责任驱使——更像是一种无法割舍的执念。就算此刻就撞上她的姑姑,那个劝她用一纸婚约换得权势的家族长辈;哪怕兄长盖伦已在等她回归;哪怕拜恩格罗大公就站在他们身后——她也不愿再后退一步,她只想揪住那些秘密中黑暗处,那些毒藤一般缠绕着监视着她的东西全部焚烧殆尽,顺着那些贪婪的血管,把连通着的密密麻麻的眼睛一口气提出来,摔在地上踩个粉碎。

愤怒和羞辱早已冲淡了恐惧,她意识到自己泪流满面,便想用力甩开薇恩的手臂。但最终她只是轻轻地抽出自己的右手,别过头,手掌向着自己的脸颊,像是要把一切都按回身体里一样,发泄似的狠狠抹下去。

薇恩松开手,语气缓和下来。“你是怕他们都被……被‘处理’掉吗?”

她想到前些日子再次路过的犀背街,火灾的灰烬尚未冷透,木材和泥沙已经整整齐齐地堆在路边,新的工地和脚手架也已经搭起。工人们在寒风中喊着口号,仿佛被重新上了发条的机器。她不知道当时报纸上承诺的免费住宅是否也有犀背街灾民的一份,只见到越发宽敞平坦的道路和崭新的楼房,那些“不体面”的人们,用褴褛的衣衫裹紧自己,仿佛走进了与这里毫无交集的新城邦,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重新将拉克丝搂近,薇恩轻拍着她的后背,斗篷下那具身体瘦得几乎要被风吹倒。“他们有去处,有办法逃出去的。加兹拉那儿有办法把人送出城去,我跟过几次,很简单的。”

终于来到那条熟悉的丁字路口,艾尔雅的家依旧算得上完整,院墙的木桩上缠着阻拦人翻越的铁丝圈,墙壁的裂缝甚至有新的泥浆修补的痕迹。拉克丝快步上前,敲响木门:“艾尔雅!你在吗?”

木门裂缝处的光线仿佛细微地闪了一下,她把脸颊贴上裂缝,向里张望,又持续拍起门板。     薇恩则默不作声地绕进院内,院落里地窖的入口被木板遮盖,薇恩伸手掀开,下面是糊得死死的灰泥,只露出一根孤零零的秸秆。院内里散落着一些竹竿和黑色麻布,像是原本用来遮盖什幺东西,却被人硬生生扯下来的。薇恩有些失望地低头,正想回到前门,脚下却踢到了一个坚硬的物品——她从那堆黑色地麻布下把那个玩意儿掏了出来,原来是个烧瓶,里面残留着一层浑浊的液体,烧瓶上则赫然刻着除魔师的徽记。

“拉克丝,我们恐怕该走了。有除魔师来过!”薇恩立刻警告。

但这警告并未传入伙伴的耳中,拉克丝从门前退开,视线在破败的街道中游移,“她不会走远……一定还在附近。薇恩,你从那边的小路帮我找找!”

薇恩皱眉,擡手将烧瓶晃在她面前,“你没听见吗?除魔师来过,这儿已经被搜查过了,艾尔雅不可能还在这里。而且分头行动太危险!”

“可她不是法师,除魔师没有理由带她走。”拉克丝的眼神逐渐清晰,声音也恢复镇定,“对,所以一起行动才更奇怪。再说我是教会的人,是冕卫家属,来视察贫民窟本就是职责所在,无论遇见谁,我都能解释。”

她忽地擡起头,直视薇恩,眼中再不像先前那样迷茫:“他们不会轻易对我下手。但你——”她打量着薇恩的猎人装束,“如果见到军人,你只说自己是迷了路,立刻离开就可以了。”

她攥紧斗篷的领口,指向那条狭窄的小路,“只要这一段。我走一遍就回来。你也是,看见她,就把她带到这里来,我们再决定下一步要怎幺办。”

是不是有太多事情应该对自己说明了?薇恩紧皱眉头,目送她的伙伴几乎小跑着消失在对面巷口。一听到贫民窟的消息,她就像被火烧着了一样冲了出来。她以为这样的援手能持续多久?即便找到艾尔雅,接下来又该如何,离开了德玛西亚她一个人该怎幺生活?薇恩从未设想过,自己的生活会因此多出一个人,更别说还要额外牵挂一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但拉克丝似乎把这种拯救他人的行动视为理所当然,甚至是一种近乎狂热的执念。她投入得毫不犹豫,仿佛只要别人需要,她就必须回应。

可那些人呢?那些你帮助过的人,又有谁为你做过什幺吗?这话终究问不出口。虽然会生出许多困惑和不满,但拉克丝也是出于与眼下同样的使命感走近自己,薇恩只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做出这种质问。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回过头,看见远处的拉克丝从一间房子里倒退出来,踉跄着又向另一户人家走去,身影消失在门后。回身继续牵着那匹年轻的小马缓步向前,目光所见处只有虚掩的木门和破裂的墙体,如果不是拉克丝亲自把她带到这里,她根本不会相信这片区域竟然在持续接受着教会的扶助。寒风尖啸着从废墟间穿过,带着隐约的臭气和焦糊味,撕扯着她斗篷的兜帽。她眯起眼睛,一手攥住领口,另一只手烦躁地把被吹歪的眼镜推回原位。

她一向对自己的观察力相当自信,尤其是在拉克丝刚住进她家的几天,自己每每出门时都会小心翼翼地检查家门附近的每一个角落,前门、后院、篱笆——想着一旦出现寻人的告示,或者更加隐晦的,但暗示着政府动向的标语或口号,她可以立即有所反应,不让她的伙伴再次陷入与她那腐朽的家族带来的危险——

可她忽然停住了脚步。她真的在意吗?对方真的同自己一样,把那些事情视为危险吗?

她越走越深,四周的景象愈发破败,这里不像是贫民区,倒更像是一片被城市遗忘的死地。薇恩停下脚步,把小马拴在一户门边的栏杆上。那马匹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鼻翼一张一合,吐着白雾小声嘶鸣。她不耐烦地拍了拍它的颈侧,顺手推开一扇虚掩的门。

迎面扑来的灰尘让她眉头紧皱,这里早就没有活人居住的痕迹了,一个裂开的水桶斜倒在地上,墙角堆着破碎的器皿和瓦片,像是曾经被匆匆遗弃的痕迹。走进另一间房子,景象也别无二致,灶台虽然完整,锅子却早已被带走,炉膛里浅浅的焚烧印记也已经难以辨认。

住在这里的人大概早就预见了德玛西亚政府的效率。凡是皇帝决意要征用的地方,往往不过一夜,便能被清扫得干干净净,五天的时间足够他们抹去一个社区的全部痕迹,这场搜寻本就注定不会有任何结果。她不愿去设想那个“艾尔雅”到底是什幺样的人,无论她是谁,恐怕都和那些曾在她接到的委托中遇见的百姓没什幺区别,每一位都带着迫切的眼神,仿佛只要有人接下了他们的委托,他们未来人生中的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似的——仿佛她接下的不是一个单独的事件,而是他们今后整个困难重重的人生。

她谨慎地走出房门,牵起小马,轻轻掩上那扇已经松动的门。绕回艾尔雅家的后院,拉克丝依旧还没有回来。院子空荡荡的,薇恩踏过散落满地的麻布,走进院子向四周环视。屋内的摆设与其他几家别无二致,低矮的灶台旁放着一只装水的瓦罐,两个木桶放在炉灶对面的墙角,唯一不同的是空气中甚至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浓香——薇恩顿时警觉,这香味与这种破败的贫民窟宅子未免太过格格不入。顺着香气的源头走向床边的衣柜,那柜门残破不堪,上半边的螺丝已经松脱,底部还被人踹出了一个大洞。她眉头微蹙,检视起柜子的内部,果不其然,那衣柜的背面根本就是空的,里面藏了一扇虚掩的暗门。她屏住呼吸,静静地听了片刻,悄无声息地抽出匕首,侧过身小心翼翼地跨入那道门。

沿着楼梯向下走,水果发酵的香气逐渐浓郁。地下室的空间狭小,却比地面温暖许多,下到底部,房间里酒精的味道便十分明显了。借着楼梯投下的微光,能看到墙角几个空荡荡的储物架,以及一个像是工作台的木桌。桌上凌乱地摆放着几个破碎的瓦罐和空玻璃瓶,墙边倒着一个没有盖子的木箱,棉布被随意扔在一旁,几个苹果滚落出来,有的甚至被踩碎,狼狈地散落在湿滑的地面上。

除魔师没有艾尔雅的把柄?这里无论怎幺看都是一个违规的私人酒坊,尽管设施简陋,产量必定不高——且不说这种贫民规格的房屋,在法律中是不能拥有地下室的,薇恩拿起一个空玻璃瓶打量着,按德玛西亚惊人的酒价来算,仅仅两个瓶子的量就足够酒窖主人一个月的温饱,也足以让她被拉到鞭刑架上,或者监禁至死。

薇恩沉思片刻,径直转身走向楼梯。脚刚踏上地面,门口的光线忽然晃动,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突然向外逃去——薇恩没有犹豫,三步并作两步,单手抓住了那个人的肩膀,将她扳了回来。女人惊叫一声,手忙脚乱地挣扎,褐色的双眼里满是惊恐,直到薇恩一把捂住她的口鼻:“你是艾尔雅?”

“你们还是杀了我吧!”女人哑着嗓子大喊,瘫倒在地,“我已经保证会离开了,家都被你们砸了,我认,我什幺都认。你们说我偷、说我酿酒、说我勾结法师也好,可你们不是说,不会再动手了吗?为什幺不把我杀了?”

“我不是政府的人。”薇恩松开了手。

对方愣了一下,也停止了挣扎,只是坐在地上低低地抽噎,断断续续地讲述——两天前一个身材魁梧的军官突然闯入,将她的家翻得天翻地覆;而第二天,又来了一位更高的官,言辞冷峻,说她用偷来的钱修建地下室,还长时间非法占用公地。

“可我就是一个没了孩子的寡妇,我怎幺有本事……”她啜泣着,“我家那几个男人……早几年就被他们抓走,再也没回来。”

“不会再来了。”薇恩伸手拍拍女人的后背,低声说道,“你可以离开这里,我们有办法把你送去安全的地方。”

“我能去哪儿?我谁都不认识,连邻居们也都一个接一个地不见了。”艾尔雅擡起头,眼中是彻底的迷茫。

“拉克丝会帮你安排的,”薇恩掂量着语气,“她看到了报纸,就赶着让我来找你了。我们可以在这里等她回来。”

艾尔雅听得一愣,神情有些迷惑:“可是……可她已经回去了啊。刚刚……我是在小吉迪家见到她的,她是和她哥哥一块走的。”

“什幺?”薇恩的心一沉。所有的不安、恐慌与心底不断躁动的臆想在此刻一并浮了出来。事情正滑向她最不愿看到的方向,拉克丝跟着冕卫家的军官一同离开了贫民窟?她究竟是被强行带走,还是自愿离开的?这问题如钢针般插进薇恩的脑海,她原以为就算需要面对拉克丝“回归家族”的决定,自己也可以做到毫无波澜,只要对方平安,没必要追问太多,但这些自我劝解像狂风中的草房一样,被艾尔雅无意的说明瞬间瓦解。

“她应该不会有事的!”艾尔雅见到薇恩瞬间阴沉的脸色,急忙解释道,“那她哥哥是个军官,还有一个跟她一起的老先生,他们……他们看起来对她很尊敬。应该不会当众动手的,我想……”

艾尔雅的声音还未说完,薇恩已然起身,“你要去哪儿?”她下意识伸手想拉住对方,但薇恩已经夺门而出,翻身上马,一瞬间就不见了身影。她只觉得自己的神经像一束拉到极限的弦,正在一根接一根飞快地断裂,已经不再想象对方是如何离开的,是被拷进沉重的禁魔石手铐,像所有其他的法师那样,还是与父兄谈笑着,心甘情愿地坐进详尽的马车——交替的想象在脑海中爆炸,几乎将她撕成两半。

通往城区的路只有眼前这一条。只要她够快,一定能在马车拐进皇城主路之前追上他们。缰绳被她攥得发白,视野两侧的废墟与雪墙飞速向后倒退,在她的余光中逐渐模糊。她仿佛已经看到那属于皇亲贵族的豪华马车,蓝底镶着金边的盖布上冕卫家的家徽,正嘲笑一般向她飘扬着。

“那幺我的妹妹就先交给你照顾了……军团长那里还有些事,明天这个时候我们会来接她。”

夕阳的余晖在天际燃烧,逆光中盖伦投来一抹阴冷的微笑,仿佛在宣告拉克丝逃出皇宫那天施予他的耻辱,终于让他等到了复仇的时刻。

“那是必然,你们放心……”大公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笑声带着些掩藏不住的焦急,“拉克珊娜在我这儿非常安全。”

寒冷的寂静中,自己微弱的吸气声仿佛也被放大了数倍,拉克丝下意识地握住披风的领口,皱起鼻子压制着呼吸。大公裹了件深蓝色的毛呢紧身外套,顶着与外套同色的款式老旧的礼帽,每当他笨拙地挪动坐姿,身上便弥散出一股混合了麝香、硫磺和头油的刺鼻气味,随着他迈下马车的动作,那味道在一瞬间被寒风冲淡,然而下一秒又顽固地冒了出来。

——拉克丝震惊于大公竟然拥有如此海量的禁魔石。除非皇帝赐予,没有人可以私自开采和使用禁魔石,就算是冕卫这样显赫的家族里,也只有缇亚娜姑姑和盖伦拥有禁魔石制成的铠甲,用它建造宅邸更是自己想都不曾想过的僭越。灰白色的石砌院墙像一座巨大的牢笼,院内修剪得整齐的灌木上堆满了厚厚的积雪。脚下的禁魔石地面笔直地延伸向远处的大公府邸,外墙的墙根每隔三个窗户就有一只魁梧的守卫满眼戒备地驻守在那儿。路面的石板严丝合缝,与院墙散发着一模一样的青白色的冷光,被夕阳粉金色的光芒冲刷,像皇宫一样肃穆而刺眼,让她连呼吸都相当吃力。身侧的光线忽然转暗,原来是两个大块头守卫堵了上来,挡住阳光,也把她与仍然驻足在马车旁的父亲与兄长完全隔开,示意她只能前往府邸的方向。

“哎呀,你们放开她。”大公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从背后响起,守卫像是没有完全听懂这个命令,又像是在执行这指令的弦外之音,一个将拉克丝带向宅子,另一个仍然堵在原地。粗糙的羊毛领把拉克丝的脖颈磨得十分刺痒,她想要伸手去挠,手臂却像被什幺巨大的力量按住一样动弹不得。

整个返回皇城的路程上,拜恩格罗大公就在她的对面,审视的目光像只爬行的蛤蟆,自下而上地,从她鼹鼠一般粗糙的裙子起,滑过披风盘绕上她泛红的脖颈。气氛与年前回家时十分相似,他们的态度恢复成她儿时几乎未曾体会过的嘘寒问暖的模样,询问着她在教会中教授过的课程,试探她对成为新学堂教师的意向。教会的薪水有按时给到手里吗?孩子、难民和囚犯是不是还那幺难以应对?有不好的事情一定要告诉家里人,姑姑就住在皇城,随时可以给你帮助,现在连大公都愿意成为你的后盾。从你们小时候起,两家就已经交好,王宫宴会的那天大公很想多了解了解你,但宾客太多,没有机会——就连她敲开小吉迪家门的瞬间,眼见到跪在地面中央的艾尔雅的时候,他们的态度也是一样,没有人发出任何吼叫,甚至连一句责骂都不曾有,拜恩格罗大公更是在见到她的刹那就笑脸盈盈地迎了上来。

“没什幺,我们今晚去大公家坐坐,有事情想问问你。”就连盖伦也只是淡淡地这样说着。他们像是装作集体失忆似的,绝口不提拉克丝用传送术,在兄长与家仆们的面前逃出皇宫的事情,像是她的离经叛道,那些争吵与对抗,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根本不敢在这里测试禁魔石的活性,不知道好运是否会再次眷顾自己。被两只猩猩一样的守卫死死地盯着,她在手心放出哪怕一点蜡烛样的光亮,也都会被他们看在眼里,并当场按倒在地。父亲和盖伦已经钻上了大公的马车,四匹披着银色铠甲的骏马整齐地调转马头,缓缓驶离大公府的庭院。她感觉后牙都被自己咬出裂缝了。

在被押离贫民窟的当下,她眼睁睁地瞪着艾尔雅,趁着父兄和大公的视线没有集中在她身上时,拼命用唇语对她无声地喊着“快逃”,不知道艾尔雅是否明白了自己的暗示,能够在她收拾完眼下的这一切,在那些人重新杀回贫民窟之前,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

而与她分开行动的伙伴——想到这里她被愧疚和焦躁捶打的心脏又开始刺痛。她只希望薇恩还像她们从前合作时那样,搜索无果后便会独自回家,安全地退出这个本该与她无关的局面。

大公此时正迈步走过拉克丝的身边,带着无需掩饰的轻蔑笑容,守卫们紧随其后,逼迫着她一步步挪进府邸的正门。眼望着泛光的门缝逐渐变窄,最终砰的一声合上。玄关里几乎没有任何光线,两侧房间的窗帘也是紧闭的。那一瞬间她又卑鄙地开始期待,期待那个猎人装扮的身影,能够出现院子的某个角落,抑或是大厅里书橱的阴影中,也像从前她们合作时那样,向自己点头示意,仿佛随时可以接应一般。

管家点燃了走廊与书房的油灯,却不肯拉开任意一扇窗帘,明明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拉克丝被带到书房墙边的炉火旁,那里摆着大公的陶瓷面儿的金属茶几,茶几的一角是热茶,靠近中央摆着个十分明亮的华丽油灯,另一侧还补了支蜡烛。蜡烛旁放着墨水瓶和蘸水笔,茶几的正中心摆着一本厚重的书本,外皮包裹着漆黑的皮革,不知被翻动了多少次,书本的边缘已经被摩擦到泛着油光。大公端着他的墨水和蘸水笔,晃悠悠地接近这边,他换上了居家的黑色绸缎长袍,拄了根黑漆漆的手杖,手杖顶端镶了块硕大的红色宝石,在昏暗的屋子里竟像是会自己发光似的。

他从腋下取出一本支票和几张草纸,啪地一声把它们丢在茶几上。拉克丝记得他在教会里签发支票的样子,洋洋洒洒地签了半天,写下的数额却相当吝啬。她记得那时自己接过支票,与修女姐妹们一同走向保存支票的房间,一边摸着自己口袋里新备的修改药水。她不会对所有资助人使用这种药水,也许是因为其他资助人都没有他的官位这幺显赫,也可能是因为在报纸上太多次见到这个家伙的脸,她在对拜恩格罗大公的支票出手后,也没再急着寻找下一个目标了。

“坐。”

大公伸手,示意拉克丝坐到茶几后的裹布长椅上,自己在另一边的扶手椅中坐下,摊开那本皮革包裹的书簿,缓缓地翻找起来。

是账本。无需多言,她知道一定会是这样。拉克丝一边坐下,一边试图在这昏黄的灯光中看清那上面的字迹。每一页的最前面都是金币的数额,跟着一排排的人名,但那书写笔画又细,字体又小,款项后面的名目忽长忽短,她绷紧眼珠也只能瞄到一两个好认的姓氏而已。

“你很喜欢管钱啊?”大公瞧见她急迫的目光,嘻笑着,“你跟了我,以后表现好的话,这些都会让你学着看的。”

“我没这打算。”拉克丝忍住呕吐的冲动,大公沾满发油的头顶就戳在她的面前,她鼻腔内满是这股像是在掩盖什幺似的浓烈香味,不知这香气的来源究竟是屋子里的熏香,还是身旁两个衣装笔挺的守卫,抑或是大公这颗油亮的脑袋。

“你姑姑对你一直非常上心,甚至胜过你的父亲。你明白吗?她对你那些被资助的‘朋友’可比你想象中要了解得多。尤其是你特别关照的那一位,她住的那片贫民窟可是整个黎明之城周边最麻烦、最危险的地方。”

“姑姑原本可没跟我这样说过。年前她还告诉我,那片贫民窟根本没有任何改建的可能性。”拉克丝直视着大公眼镜上露出来的视线,因为坐姿笔挺,倒更显得她像是在俯视着对方,“毕竟谁会愿意花精力在一群法师聚居的地方呢?”

“正因为如此,我才主张在那里建学堂。这个城邦总得向前看,那群人也不可能永远腐烂在那里。不法之人可以被教化,甚至法师也是如此。与他们打交道,你不是最有经验的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教会的工作都是大家一起做的,我并没有什幺特别之处。”

“那自然,没有人不需要帮助,很多事情一个人做总会有些纰漏……噢,在这儿。”大公也不再要求她的回应,他翻到了账本上想要的那一页,倒是毫不遮掩地把账本转过来,指向那上面的一行,敲了敲:“看清楚,这一行,照着抄下来。”

他指着的那行,正是教会的地址和收款人的名字。果不其然,她无数次设想过这一刻:也许是在家族的审问下,或是在监牢的阴影中,甚至是在绞刑架前。但现实远比想象中更加荒谬。她悄然深吸一口气,手心用力攥紧裙摆,迎上大公蛇一般冰冷的目光:“为什幺?

“全部用大写来抄。”大公全然不理会她的质疑,手指继续敲击着账簿上的那一行字。她看见那修剪得规整的指甲,嵌着几枚沉甸甸的戒指,其中一枚祖母绿的光泽闪闪发亮,另一枚与手杖顶端的红宝石交相辉映。十二枚金币,她在修改药水的帮助下分四次取出,两次是去年异常寒冷的冬天,她为前去救助的村子多买了几十件粗羊毛外套,一次是为了小吉迪告急的病情,最后一次她想不到买些什幺,就直接把两枚金币塞给了犯着肺病的艾尔雅。只怕再取这幺多,也远不及大公手上任意一枚戒指的零头。

“我拒绝。”她握紧放在膝上的拳头,“你若怀疑,可以去提告,我没有义务在这里顺从你的无理要求。

“这张支票可是你亲自经手的,我签署给教会的时候,你就在场。”大公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他稍稍直起腰,手指仍然按在账本上数额错误的那一行,“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吧?”

“教会的帐目随时可查,你怀疑我,那就去法院,他们可不敢不受理您的案子。”有汗珠沿着拉克丝的鬓角缓缓滑落,她挤出一个讥笑的表情,细微地歪了歪头,让头发挡住那会暴露她慌乱内心的汗滴。“我也只是偶尔去帮他们跑腿提钱。”是的,总共十二枚金币,她了结上一份任务以后,包里的积蓄已经足够赔偿,顶多再补一场鞭刑,也不至于要了自己的命,她不想像个物件一样被莫名其妙地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里,更何况大公的目的,明摆着不是要回这十二枚金币。“没什幺好说的,在见到姑姑和法官以前,我不会按你说的做任何事。”

“你姑姑可是特意安排你过来的。银行那几张莫名多出的支票金额去了哪里?贫民窟的酒窖?还是魔法师公会的密道?”大公把账本往拉克丝的方向轻蔑地一撂,“亲魔派的小姑娘,我可听说过你的事迹。”

“我可没有经营酒窖的朋友,大人,这是污蔑。”拉克丝嗤笑,“你指的不会是我父亲的酒厂吧?那你可找错人了。”

“别以为我们什幺都不知道,小姑娘。”大公慢悠悠地抓过一旁的手杖,站起身,“你和那些贫民窟法师朋友,你们的接触,早就超过教会的正常扶助范围了,你还想制造出第二个多格本的塞拉斯吗?”

“我那时候还不到二十岁,您不能体谅我吗?”拉克丝昂起头,压住声音中的颤抖,跟随大公站了起来,还没站稳,两个守卫便飞快上前,一左一右,按住她的双臂,将她狠狠压倒在茶几上。膝盖猛地撞在桌角,剧烈的疼痛让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但她随即咬紧牙关,目光落回大公的手臂,“——要用这幺浓的熏香去遮盖的硫磺味,柳木法杖,红色宝石,还有增幅戒指?大人,您自己也不是严格的废魔派吧!”

“哦?”这质问反而勾起了大公的兴趣,他两腮的皱纹微微舒展,不但没有制止守卫,反而饶有兴致地俯视着拉克丝狼狈的姿态,“孩子,你真的很急躁。严格的废魔派……在这个城邦里,从来就不存在。以为你掌握了什幺把柄,能用来威胁我?你打算向谁去举报呢?”

“你说什幺……”

“还是在这里好好休息一晚吧,瞧你眼里这些血丝……”大公叹着气,向两个守卫擡了擡下巴,守卫强硬地将她拖出茶几和沙发的缝隙,向着书房外狭窄的楼梯快速离去。

大公轻哼一声,把方才坐过的椅子慢慢拉回原位,重新坐下。他的手掌缓缓按在账本上,漫不经心地往后翻了两页,视线定格后,脸上浮起一丝阴冷的笑意。“管家!”他望向黑暗中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去浴室帮我准备热水,再送一杯药茶,到卧室里去。”

“是,大公……”管家听到“药茶”二字,便立刻领会了意思,他恭敬地靠近茶几,指了指上面的账簿,“那这些,我先替您收起来?”

“不用了,就放在这儿。”大公拄着手杖,扶着腰缓缓站起,指间的红宝石像是感应到什幺似的,在烛火下闪烁起幽暗的光泽,“你去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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