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像是荒野里落单的探险者,被猛兽咬破了脖子,在意识彻底离开身体前被咬着脚踝一步步拖进它的巢穴一样。拉克丝的手腕被转交到那位身材高大的守卫手中,被他牢牢地钳着,拖进这几乎可以称是狭小的房间里来。

兄长自然是不会跟进来的,房间里除了拉克丝和守卫,还有位戴着面具的仆人在为打扫做最后的收尾。屋子里相当暖和,皇帝还没到,她在门口看到的像是壁炉的火光,想来是这位仆从预先燃起的。

房间相当朴素,如果是以皇帝的规格来比照的话。自己进来的门像是侧门,正门在左边石墙的正中,但也比侧门高不出多少。中间靠窗的位置有张原木餐桌,一侧的椅子上还搭着块软布,像是刚被擦过;桌中央摆着一只低矮得不像皇家用具的烛台,烛芯留得极长,巨大的烛火在结霜的窗上映着跳跃的光芒,让她心惊胆战。沿墙排了几只风格并不搭配的矮柜,最远处书橱旁的沙发甚至有些倾斜,她定睛看去,原来是地面有些凹陷。壁炉两侧的房梁上搭着蓝底镶金边的绸布旗子,像是新洗过的,中间则挂着还是孩童的嘉文四世与先王的大幅画像。那画像上的嘉文四世,皱着鼻子站在王座一侧,而先王虽然坐在宽阔的王座上,身体却向儿子微微倾着,搂着他唯一的儿子的肩膀,神情相当慈蔼,仿佛能看到儿子稚嫩又困惑的脸似的。

在拉克丝打量屋内陈设的期间,那守卫在她的身后来回穿行了几趟,把些像是遮盖家具用的麻布丢出门去,最后十分不友好但又有所克制地用手掌在她背后推了一下——那不是人类的气息,但又意外地熟悉。她警惕地望回去,但对方周身都包裹着坚硬的黑紫色盔甲,那护甲散发着骇人的寒意,头盔甚至像北方蛮族们常用的那样,顶着两根夸张的犄角——但当她试图从盔甲正面眼部的缝隙中看进去,却什幺都看不清。拉克丝不合时宜地想到那些有关皇帝豢养奇异的生物的传言,还是在先王在世时就曾耳闻的。姑姑和兄长曾经带着她去看望从国境之外被营救的嘉文四世,然而在那之后不久便流言四起,冕卫家与皇帝的关系也肉眼可见地疏远了许多。那也是她最后一次面对面近距离地与先王交谈了。

“皇帝陛下几时会到?”   拉克丝试着出声询问那守卫。守卫却像是聋了一样,丝毫不作理睬。

在这禁魔石建造的城池里,她自然感觉不到任何魔法能量的流动。甚至都不用做出施法的尝试,就能切实地感受到这鬼石头惊人的压迫力。双腿连站稳都有些困难,她甚至想在皇帝现身之前先坐在哪里休息一下,那样或许能缓解自己腿脚难以控制的颤抖。

守卫再一次从她背后挤过,沉默地来到房间一侧的矮柜前,熟练地拿起一套造型精巧的铜质茶具,小心地摆放在中央的矮桌上。他那被铠甲包裹的手指,竟如此灵巧地为两个茶杯斟满热茶,以至于拉克丝难掩惊讶地盯着那人的背影,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要杀了我吗?”

守卫的动作顿了顿,但依旧没有回头,沉默地转身离开房间。片刻后,皇帝便从那扇门后缓缓走出,那守卫也紧跟在皇帝的身后,手里托着一个不起眼的纸包。皇帝面向着拉克丝,像在确认眼前之人的身份似的,片刻后才勾起一丝看不出情绪的浅笑:“你来了,拉克珊娜。”

拉克丝急忙垂下目光,深深鞠躬表示恭敬。皇帝随手示意她落座,守卫则将纸包放在桌前,随后悄然退下。

“这是暗钟镇的新茶叶,”嘉文四世悠然地开口,声音中带着若有若无的亲切,“皮城的使者刚送来不久,我便想分一些给你们尝尝。”

拉克丝机械地伸手接过纸包,双眼死死盯着那朴素的麻绳与粗糙的纸面,仿佛上面写着什幺看不到的文字一样,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你是从秘银市过来的吗?”嘉文又漫不经心地问道,双手交叉,耐心地观察着她。

“啊……最近一直都住在首都,姑姑家里。”拉克丝开口,声音却是哑的。她别过身子,用手肘捂着口鼻咳了两声,“新年期间嘛,父亲和母亲也都在这儿。”

“原来如此。”他吹了吹茶杯散发出的热气,目光未曾从她脸上移开,“那你还在教会做事吗?我前天刚巧经过,还见到了卡希娜,她说那里的孩子很想你。”

拉克丝喉咙一紧,几乎无法回答,只能轻轻摇头,但又觉得这样太不礼貌:“我……我已经很久没去了。”

“新年后就回去帮帮她吧,卡希娜一个人恐怕有些忙不过来。”

“我当然很想回去,”   她的手指磨蹭着茶杯。     “只是我没法自己做决定。”

“为什幺?”皇帝眉头轻微地挑起,“你可以继续住在教会,或者住在你姑姑家,是她不让你去吗?”

拉克丝再次摇头,用深深的呼吸掩盖住叹息。她何尝不想远离姑姑的宅邸,避开他们的无孔不入的监视,但自己仅有的两次回教会的时间,都有超过两位明显是士兵的家伙跟在她和莉比身后几十码的位置。她不可能直说自己几乎是被姑姑禁足的状态,但她无处可去。

“对不起。但我想……我会去谈谈。”   她低声含糊过这个问题。

“噢,我以为军团长很支持你,”嘉文嘴角微微勾起,语气里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揶揄,“毕竟你不像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女孩,你一直在做些更有意义的事。”

不想这种对话继续进行。在拉克丝的印象中,她从来不曾与嘉文四世这幺熟识地聊天过。就算自己曾经被兄长带着溜进嘉文四世所在的营区,一同翻墙去城里或山中游荡,也是兄长和他聊得更多些。她清楚自己的到来,本就是某种被安排好的试探,她甚至开始怀疑,那些在她的失语症康复后,还算得上开心的日子,也是这棋局的一部分。     “我不想来这里,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她唯一想说的,但她知道对方不可能响应这种求助性质的鬼话,自己则更没有提起任何话题的资格。她决定不发一语,只等对方提问。

狭小的房间陷入诡异的沉默,拉克丝紧紧捧着茶杯,意识到是手臂不由自主地颤抖带起了茶杯中水面的波纹。然而方才皇帝进来的门处传来轻微的敲击声,那人先敲了两下,顿了一顿,又敲了一下,像是约定好的暗号一样。皇帝听到这个声音,对拉克丝做了个稍等的手势,打开那扇门侧身出去,片刻后回屋时,手上多了两只拳头大小的高脚酒杯,和一个十分眼熟的酒瓶。

“说起来,你姑姑还真是心有灵犀,正好送了些酒来,免了我再去酒窖的麻烦了。”   皇帝轻轻一笑,随意晃动着酒瓶,脸上却没有多余的笑意。他坐回桌旁,把酒斟上,“你父亲的酒庄也相当有规模了?”

酒杯被推至面前,拉克丝伸出双手,指甲磕到酒杯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差点把那只杯子碰倒。发觉皇帝只是单手持着杯子悬在口边,仿佛在等待什幺似的望着她,她连忙抓住酒杯,捧到胸前一饮而尽。直到她把酒吞进喉咙,举起空杯,将杯底向嘉文的方向亮了一下,他才满意地撇了撇嘴,又替她满了一杯。

“父亲喜欢弄这些。”   她答道。酒的味道比以往喝惯的要更甜,也更容易入口一些。这种父亲地酒庄里出产的樱桃酒,她早已在姑姑家喝惯了。姑姑会监管她兄妹二人的各种行动,但在喝酒这一条上却意外地不作限制。或许因为这酒相当温和,也或许是因为那是父亲的酒庄,因为父亲在银矿被收走后就醉心在酒庄里。

“很好喝。”皇帝终于也把酒杯托起,角度极其微小地抿了一口,眯起眼打量着她,“你今天真漂亮,拉克珊娜……你的裙子,还有你整个人。今后若愿意,不妨常来宫里坐坐。”

这话像尖利的獠牙一般刺进拉克丝的神经,强灌的酒精猛地涌进大脑,被夸赞的猎物双手放开酒杯,狠狠地按在桌子上,擡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悠然自在的捕猎者,连一句礼节性的回应都无法说出。

或许换作其他贵族家的女儿,这样撩拨的话在密闭的空间里,单独的会面中会预示着某种许诺,或者是结盟的誓言,家族兴盛的保障,但她绝不希望自己变成那样的器具。慌乱间她望向墙壁上的先王的画像,她甚至希望嘉文三世能够穿过画面走进这个房间,审视着自己与嘉文四世,让他打消接下来可能出现的任何侵犯到自己的念头。

她开始寻找这房间里能够让自己立即毙命的东西。自己不是从未想过,但如果不是像现在这样走投无路的境地,她从来都是不甘愿的——这里对轻生未遂者的刑法比死亡还要可怕,同样的刑法甚至会被施加在那些成功逝去的人们的家眷身上。拉克丝在姑姑家的房间虽说位于宅子的二层,但从窗户摔到地面的高度并不足以让她当场死亡,至于屋顶则是根本没有机会爬上去。姑姑像是早有预料,在她回家之前就把房间中尖利的东西悉数没收了,连有系带的衣服都没为她留下。因为接触过许多将死之人与游荡的灵魂,拉克丝了解生死的界限在这里并不是常人认知得那幺明确,一旦他们认定她这副躯壳,配上冕卫女儿的身份还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可用之处,是不会轻易放走她的。如果贸然把自己在放死亡的界限上,他们很可能为了召回她而取用一些残酷的仪式,让她得灵魂在遭遇更多折磨之后,被强行拖回已经破损的躯壳里。

——所幸方才皇帝进来的门处再次传来轻微的敲门声,还是像之前那样先敲了两下,片刻后又跟了一声。皇帝立刻放下酒杯,说着“我先失陪一下”,起身便从那扇门走了出去。

在皇帝出门的瞬间,拉克丝抓起被推到一边的茶壶,把壶里还有些烫嘴的茶水一股脑灌进口中。这酒上头异常迅速,从方才开始她就已经她脸颊通红,燥热无比,擦着额头却发现上面一滴汗都没有。不能容忍自己继续呆在这个危险的地方,但她不知道皇帝走出去的那扇门后藏着什幺,方才进来的侧门处,盖伦一定也正候在那里。她看了看燃着的壁炉,但那里的火苗异常旺盛,且不敢估计炉膛的上方究竟通向哪儿;她又观察着窗子,由下至上看了半天才发现,唯一一扇可开启的窗叶竟然在需要自己踩着桌子,并且踮着脚才能够到的地方。

她望着那块玻璃,按着桌子摇晃着起身,却在眩晕中翻倒在地。

——怎幺可能?她早就有饮酒的习惯,也无比熟知自己的酒量,一整瓶“永燃”都不在话下,怎幺可能被两口早已喝惯的低度樱桃酒打得晕头转向?困惑中她试着撑起身体,困意却紧随其后猛烈地袭来。酒里一定掺了让人快速昏迷的东西!

必须马上离开这儿!被这唯一的念头驱动着,她惊恐地摸到方才坐着的椅子,扳着椅背令自己直起身体,握住桌上燃着的烛台,把火苗和滚烫的蜡狠狠捏紧。疼痛明显唤回不少清醒的意识,或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她的听觉被成倍放大,仿佛已经听到正门外逐渐逼近的脚步声,应着心跳的巨响震得她耳膜酸痛。有人要进来了。拉克丝屏住呼吸,用手肘拄着餐桌的桌面,让自己能够半蹲着佝下身子,另一只手掏进喉咙,摸到舌根,猛地按压下去。

-

依照姑姑的指示,盖伦等候在来时的走廊中,不敢离开半步。这里明明离宴会的场地已经很远,隐约间他还是能够听到院里人饮酒交谈,甚至开始摔跤比武的声音。大概是墙壁上摇曳的火光带来的幻象,他背靠墙席地而坐,仿佛看到自己在曾经的聚会上,在年轻贵族们的欢呼声中扔掉上衣,放倒一个又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贵族子弟,然后在与嘉文四世的“决斗”中找准放水的机会,满足地被他掀翻在地。他又想到阿莱斯,那是他隔壁军营的前辈,也是盖伦成为小队长之后第一次邀请人来家的伙伴之一。他没想到自己带着伙伴们穿过后院的马场时,莉比和拉克丝正牵着星焰,一边晒着太阳一边为她清理身上的泥土的草屑。拉克丝握着软刷,头也不擡地梳着马背的毛发,在大家接近的时候,她突然无比警觉的插进人群和星焰之间,把她和莉比护在身后。

“你的马真漂亮!它叫什幺名字?”

阿莱斯好像不介意她不甚友好的举动,行着礼上前两步,马的主人却只是盯着他的双眼,一语不发。“星焰,大人。”莉比连忙回答他,“他的名字叫星焰。”

“我可以骑一骑他吗?”   阿莱斯继续微笑着靠近,拉克丝像是在丈量着他与自己的距离一样,在对方第二次问出同样的问题时忽然退开,莉比也在同个时刻松开了缰绳。

聚会自然因为阿莱斯在躲闪星焰的蹄子时摔得狼狈不堪而散场。临近冕卫宅邸的大门时,阿莱斯忽然问道:“你妹妹真的有点奇怪。她在哪个部队服役?在我们附近吗?”

“她没在部队,一直在家里养病。”话音未落,盖伦仿佛已经从伙伴们的视线中读出了些惊讶和鄙夷的意味,他尴尬地擦了擦额头,赶忙补了一句“她会去教会做事。”

“那可真棒,光照者教会啊……那得是相当有天赋的人才能被选进去呢。”阿莱斯颇具深意地摸着下巴,“你可真有位特殊的妹妹。”

他握起拳头,想起这些,不知不觉间额角已经汗如雨下,就算已经擦了好几道,那些汗水还是叛逆地继续向外冒着。他痛恨一切与“特殊”和“天赋”相关的评价,这让他只想像从前那样将这双手挥到哪里,   沙袋、墙壁,或许是哪位倒霉下士的脸上——虽然在其他的军营里长官的面前,后者与墙壁或沙袋并没有什幺分别,但父亲和姑姑的教育从不允许他把这种想象付诸现实。最终他将拳头狠狠地砸在身后地石墙上,那种该死的,像罪犯和异教徒被绑在刑架上供人围观一样的感觉终于平息了一些——但与此同时,他听到远处皇帝与拉克丝所在的屋子里,似乎传来一阵物件翻倒的声音。

起初在想或许是事成了,他们也许喝下了姑姑安排的甜酒,酒兴让他们无视了礼仪和体面,也不在意是不是碰到了什幺,但刹那间他便意识到不对——在他奔向会面室的途中,那里传来了皇帝的怒吼,紧接着是一声惊叫和充满厌恶的咒骂——盖伦一把拉开门扇,不顾这个动作是否会让里面的守卫冲出来当场把自己刺个对穿,而他眼前所见的,则是皇帝狼狈地立在桌边,那位黑紫色盔甲的高大守卫把一条毯子扯过来围住他的下半身,他拎着自己湿漉漉的脏污的裤子,推开那条毯子,反把守卫护在身后;拉克丝跪坐在他面前两步远的地面,一手撑地,难以自控地剧烈地咳嗽着。而地毯上,他们二人之间,横着两滩绝不该出现在这里,出现在皇帝私人会客室地毯上的,散发着浓烈酒气和酸味的呕吐物。

“这不应该……陛下!”

盖伦彻底慌了手脚。他一条腿悬在门槛上,无比后悔自己闯进门来的动作,更希望眼前的景象还是火光带来的幻觉:“我来帮您收拾……”

“滚出去!你们在这给我演什幺戏!?”嘉文暴怒地挥着手臂,“还有,把她也给我扔出去!”

皇帝衣袖上沾着的污物仿佛都随着他的动作被甩到了盖伦的脸上,他羞耻又愤怒地跨上前,抢过拉克丝的手臂,在皇帝补上下一句“滚”之前把还没能站起来的妹妹拖离了房间。

“你又在给我搞什幺鬼?在皇帝面前呕吐?亏你做得出来!你在想什幺?你仔细告诉我你在想什幺!”

盖伦嫌恶地避开拉克丝又脏又黏的手心,拎着她的小臂,转向一条没有人迹地漆黑走廊,一路狂奔下去。冷风顺着长廊刮来,打在他因羞耻而涨红的脸上,耳边似乎还回荡着皇帝断断续续的怒骂声。他甚至不敢低头看一眼自己妹妹身上那套被污秽物浸透的精致礼裙,唯恐自己也忍不住跟着吐出来。

太丢人了。

他不敢细想会面室里究竟发生了什幺,也无法预料,如果就这样回去,姑姑和父母会怎样问罪。绕过两段下行的台阶,穿过一道窄小的侧门,刺眼的夕阳向着黑暗中穿行多时的双眼迎面扎来。黎明之城已经快要落锁了,盖伦焦急地辨认着马车停靠的方向,他迫切地想要避开可能提前离场的人群,离开这个耻辱的场所,在宵禁之前尽快赶车回家。

“——那要问你们喽!”拉克丝声音嘶哑,却毫不服软。城墙外的土路没有经过修葺,坚硬的土块和碎石绊得她不断踉跄,“在父亲献给皇帝的美酒里掺进了什幺脏东西,你们心知肚明。我喝了那些酒,难道不该吐吗?”

“你清醒得很,拉克丝,你太聪明了。”盖伦咬牙切齿,“迟早一天你会被自己的聪明弄死!”

“那你还在等什幺?”拉克丝的声音被胃液灼烧得无比嘶哑,“你有多少个机会可以直接杀掉我,这不是你们最期望的吗?”

“你住口!你从来没想过我们,尤其是姑姑!他们为了栽培你花费了多大的心思!”

“心思?   比如说?”拉克丝不禁失笑,“是把我打成一个残废,还是送到这来做个肮脏的情妇?或者说妓女?卖掉我,来换取你们日后的平安?”   她没有讲出菲利希亚的名字,虽然她知道自己最敬爱的家庭教师被忽然夺走,与兄长一定脱不开干系。她决不会在这种龌龊的情境下提起那个高贵的名字。

“你真的没有良心,拉克珊娜。肮脏?你不知道你在嘉文面前有多得天独厚的条件,我费尽心思,为你牵线搭桥,带你去军营见他,让皇帝对你产生好感,甚至愿意单独召见你!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得天独厚?你别傻了!你不记得你是从哪里把陛下救回来的?”拉克丝越发忍不住想要嘲笑他的冲动,声音也逐渐高亢,“方才进门前,门口那个高个子守卫,你没看到?你不知道她是谁吗?她跟着我进去,一直等在另一扇门的后面,   皇帝在里面的饮食全都要经过她的手,她和皇帝甚至有专门的暗号!你以为——”

盖伦硕大的巴掌就在这时劈头砸上拉克丝的脸颊。她终于有机会暂停脚步,在血红的夕阳里冷静地回望着盛怒的兄长。舌尖触碰到被打击那侧的口腔,温热又破碎的触感里混杂着浓厚的血腥味。他不是听不得这些有关皇帝的流言,是不敢相信那些看似空穴来风的东西被一次次佐证。是她说中了。

“够了,你以前确实聪明,但今天是真疯了。你需要回家好好睡一觉,然后告诉我们你是从哪听来的这些鬼话,”盖伦低声威胁着,拖起拉克丝再次迈开大步,   “还有你那个天杀的教会,到底让你在接触些什幺人。”

但他没能让拉克丝继续跟上,盖伦在这一瞬间感受到手中剧烈的爆炸般的冲击,这冲击将他掀飞了好几步远。回过神来发现拉克丝却还站在原地,自己的掌心整冒出淡淡的烟雾。“魔法?”他不可置信地检查了自己的手心,惊恐又愤怒地上前两步,想要重新抓住自己的妹妹:“你要干什幺?给我过来!”

但他不可能知道的是,因为王宫的城墙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禁魔石的作用在这里已经微乎其微。马车停驻的车场也近在眼前,随行的仆从发现了兄妹的身影,正一路小跑着往他们的方向奔来。而拉克丝周身闪耀着淡蓝色的光芒,那些光芒迅速地聚集,变得更加清晰。

她牢牢地攥着事先带来的传送吊坠,带着不愿再掩藏的轻蔑的表情。在盖伦伸出手扑向自己的那一秒,她就这样在家仆们惊愕的注视之下,消失在脚下那道蓝色光圈里。

仆从们聚集到盖伦身边,瞧着他的脸色,又不断地四下张望起来。盖伦站在原地,呼吸急促,像是刚被从水里捞上来。他迟钝地摸向背后,想拔出巨剑,却想起那东西根本不能带进王宫。

“你们还站着做什幺?”他猛地回过神来,像被谁扇了一巴掌,“去通知军团长——除了她,不许泄露半个字!”   盖伦向王宫的方向迈了两步,气急败坏地喝着仆从们,立马又调转向马车的方向奔去。他拉住一匹尚未卸鞍的马,一跃而上:“她跑不远!”

像这样的传送术,盖伦不是没见过,但他从没想过——这一天会亲眼看到妹妹用出来。法师们的能力天差地别,他根本无法判断她能跑多远。他见过试图逃出边境的法师,慌乱之中传送到另一位蹲守的同伴身边,也在弗雷尔卓德见到过更奸恶的家伙,用同样的伎俩带走他受伤的战友,部队在那附近花了几天来搜寻,也没有任何结果。

他挑了条偏僻的小径,躲开主街上巡逻的王室近卫。他知道城里布防的每一条缝隙,也知道哪些哨所的守卫收钱肯干额外的事。抵达西南城门前,正如他所期待,守卫们正围坐在角落里吞云吐雾,埃塞尔还在讲一个关于妓院的笑话,见到盖伦,他立马跳了起来,把手中的长矛换到另一边,恭敬地行了个礼。

“中将!您怎幺……”

“闭嘴,听我说。”盖伦扔出几枚金币,声音低沉,“找几个人,去问问,今天有没有人看到……有人凭空出现在街头的。”

小队长显然被吓得不轻:“中将?您说的是……”

“是魔法。”盖伦咬着牙,像是吞着刀片。这个词从他喉咙里滚出来,再撞进自己耳膜时,竟然像从未听说过一样陌生而污秽,“一个法师刚刚逃走了。”

埃塞尔的笑容僵在脸上,他下意识地搓着那几枚金币,紧张地瞧着盖伦的脸色,“…要是我们找不到人呢?要怎幺向您——”

“那就把嘴给我闭严了。”盖伦看着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耐心,“你没见过任何法师,今天晚上,你也没见过我。”

-

传送术的光芒消失的那一刻,拉克丝背靠着一棵三人粗的树干,缓缓地坐下身来。她喘了很久粗气,几乎要在这雪地里靠着树干睡过去。风中夹杂着河流的声音,带着些算不上细小的雪粒,打在拉克丝脸上的力道越来越强,似乎是暴风雪即将降下的预兆。她艰难地拧动脖颈,打量四周,只看到些一眼能望到顶部的松树,稀稀落落地散立在雪地里;她把头拧向树干的另一侧,眯缝着眼辨认着暮色中灰暗的远处。她勉强认出风雪里那道带着些许亮光的轮廓,是黎明之城最南边的大门。意识到自己已身在城外,才稍微放心了一些。

传送吊坠确实让她移动了更远。就算她平日里为了训练,会时不时会调用一下传送术来试探自己的极限,但这种从未达成过的距离,自然耗尽了她所有的法力,现在恐怕是连点亮一个火花的法力都难以调用了——她必须对传送目的地有极为清晰的认知,才能定位得准确,否则就可能因为地形误判,而直接嵌进岩壁或半空之中。这也是她在训练时,始终只敢在几个安全地点往返传送的原因。拉克丝拍掉双手的冰雪,用冻得通红的手心按着树干,吃力地起身,向着水声传来的方向在深到脚踝的雪地里试探着踏出一步——水声的源头自然是双子运河。依照城门的方向来看,这应当是通向西南入海口的那一条。

远远望见运河的围栏,围栏旁十字路与林地的边界被积雪掩盖,已经不是那幺清晰。她想爬到那石子路上,再找机会跨越运河,目的地应当离这里不远。然而严寒让拉克丝几乎无法控制颤抖的双腿,在跨出稳妥的一步之前,她差点再次跌倒。雪中隐藏的树枝刮破小腿的皮肤,她却浑然不觉。思索片刻,她抖掉裙子上的积雪,翻起裙摆最外的一层,以极不淑女的姿势把裙子像斗篷一样扣在头上,裹住上半身,继续向前迈去。

不能像这样一直呆在雪地里。如果一直这样蹒跚前行,恐怕直到自己冻死在这片林地里,都不能到达她想要去的,也是唯一可去的地方。

河对岸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被点起,逐渐明亮的道路上,下工的人们也三三两两地聚拢起来,沿着河岸的围栏,缓慢地往拉克丝行进的方向移动着。她不停地检查着人群的动向,这时候别说是全副武装的守卫,一位视觉灵敏的路人都足够把她拖进更加棘手的境地。雪白的衣裙难以融入人群,只能允许她在风雪中面勉强遁形。拉克丝用裙摆紧紧罩住上半身,望着转暗的天色,推测起大致的时刻,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三名守卫从他们所在的哨站出来,逐个点亮沿河的路灯了。

“——让开,闪远点!”

急促的马蹄与吆喝声震荡着运河对岸,店铺门外下工的人们纷纷推搡着散开。拉克丝闻声立即翻进雪地中,躲在树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骑警果然如预测那样追来,他们冲撞着人群,拐进店铺林立的小道里,还有一位驾着马,正向着她目的地的方向奔去。前方不远处就是她曾见过的那座哨站,哨站正对着的是那道记忆中的拱桥,而她正打算从那道拱桥走到对岸。

顾不得刺骨的寒冷,拉克丝弯着腰,艰难地追上骑警的步伐,跟到哨站边的林地里。那骑警牵着马立在哨站门口,与里面的人说了些什幺,紧接着就有三名守卫端着长矛,跟从他沿着拱桥向城里奔去。拉克丝紧盯着守卫们的背影,只感到一阵燥热,几乎是直觉催动着她从雪地中爬起,在这瞬间向着拱桥急冲而上。

“是谁?”   在她即将奔上拱桥时,身后的哨所里居然冒出一盏灯笼,跟着一声颤抖的呼喊——该死,她本该预料哨所里还有人留守,只是点灯的人被叫走而已,他们不可能放任一座哨所空置,无人把守!她本应该刚才就直接传送到运河对岸,而不是冒险渡桥。无暇顾及太多,拉克丝只能故技重施,落在另一端桥头的当口,她听到哨站传来更凄烈的惨叫声。那守卫恐怕被自己吓破了胆,谁期待在风雪天里看到一个飘忽的白色的影子,忽然出现又凭空消失呢。

她深入这条貌似熟悉的街道。这里几乎是首都城区的边缘,人烟稀少,积雪更深,没有人家愿意派仆人费力打扫这里,只需留出足够马车行进的道路便足够了——但脚下的雪未免太过深厚,每次她举步前行,都有更多的积雪粘在她结冰的小腿上。严寒模糊了她的意识,拉克丝发现自己已经难以辨认周围的环境,发现右边那些像教堂的石柱般伫立着的,不是她熟识的院落大门,而是些参天的行道树,再远处则是河道结满冰霜的分支,和覆盖着白雪的田垄。而左边她用手扶着的,是庄园高耸的院墙,每一道院墙上石块的纹路,望上去都毫无差别。

“应该就在附近……”她在手心唤起一点光亮,但只能从那些石墙上找到几扇紧闭的木门,剩下的那些则空无一物,连个门牌与标记都没能找到。她跌跌撞撞地院墙尽头的路口,又折返回来,想不通为什幺明明是开阔的道路,此时却变得像羊头人看守着的迷宫一样可怖。

几乎听到急促的马蹄声,踩着与她心跳一样的节奏,向这条街道奔来。来时的路口也有火把一样的光亮,缓慢地向这边靠近——“你在干什幺?”恍惚中耳边传来严厉的呵斥,伴随着门扇开启的声音,被冻僵的手臂忽然被人擒住,整个人猛地被拉进石墙的缝隙中。

温热的触感贴上覆满冰霜的额头与脸颊,那热量顺流而下,包裹住她周身,将她轻盈地擡离地面。晦暗的视野中,她看到薇恩漆黑的发丝因为慌乱的动作垂散在她的眼前,她安下心来,伸手握住这对环着她的双臂,即使四肢僵硬的肌肉并不愿让她做出这个动作。

黑甲守卫站在皇帝面前,神色恭顺地摇头。嘉文四世盯着她的眼白、颈动脉,目光落在她衣领处微微潮湿的布料上,眉头皱了皱。

“你刚刚试过这酒了对吧?”

守卫点了点头。她已经戴不住那顶闷热的头盔,困倦地按着额角,指尖有些湿滑。

“什幺时候开始不舒服的?”嘉文语气平缓,把那瓶只剩一半的樱桃酒举到面前,随意地问着。

守卫张了张嘴,思索着比了几个手势,先是挡了挡脖子,再拍着胸口,又用手向闷热的脸颊不停扇着。嘉文不再说话,把那雕花的酒瓶转过来,低头闻了闻瓶口,面色不变,手却更用力地攥紧了瓶身。他将酒瓶整个塞进污物袋,声音把跪在一旁的传令官吓得一哆嗦。嘉文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转身,向传令官吩咐着:“去缇亚娜·冕卫的住处,我要她今晚就交代——为什幺这瓶酒是她送来的。”

月上三竿时,盖伦终于离开护城河岸,向着冕卫府邸的方向不情愿地移动。他已问遍所有在宵禁前仍游荡街头的行人,翻遍了每一处足够藏人的暗巷,甚至徘徊至光照者教会的院门外,在那里盘绕许久,担心自己一旦开口询问,拉克丝出走的消息便会传遍全城。他又冲到黎明之城外,在护城河收起的桥旁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只能灰溜溜地牵着那匹疲惫不堪的老马,像个输光钱财的赌徒一样绕回姑姑的住所。

在抵达家门前,他犹豫着拐向院子侧面的小道。法师——这个邪恶的字眼还在脑中反复回响,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用这个剥夺了叔父生命的词,来形容自己的亲妹妹。他还记得小时候,叔父总装成马驹、或者恶犬逗他们笑,拉克丝扑在叔父脖子上,咯咯笑得满脸通红。叔父惨死在法师手下的消息传到家里时,拉克丝脸上的悲伤明明也是真切的。她的泪水、颤抖、那些夜里紧紧握着母亲衣角的模样,不可能是假的。

他仍旧强迫自己相信,妹妹也许会先自己一步回家——直到他窥见母亲搀着父亲,把一位衣装笔挺的军官恭敬地送出门去。那点侥幸也被彻底碾碎了。那军官回头的瞬间,胸前有些勋章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顺着他有些傲慢的动作晃来晃去。他连忙伏进院墙外树枝的阴影里,待那位军官离开后,才牵着那匹老马,缓缓地向家门靠近。

“盖伦!”皮特第一个看到他灰头土脸的身影,忍不住喊了出来,“你妹妹去了哪儿?你们做了什幺?”

“她……她没回来?”盖伦后背冷汗直下,嘴巴里像是含着一把钉子,“姑姑在哪?”

“你姑姑很不舒服,你不能见她。”皮特的语气强硬而短促,但紧接着,他又变得烦乱不安,目光在儿子和那匹累瘫的老马上扫来扫去,仿佛马背上藏着什幺他不敢看的东西,“皇帝的传令官来了,和她说过话,她就——”

“传令官?是一个人来的?我完全不知情——”

“别再狡辩了!”皮特怒声打断了他,“是你们——是你们把我藏的酒送去了皇宫!皇帝喝了那瓶酒之后当场昏迷!这是传令官亲口说的!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到底让你妹妹做了什幺事?”

薇恩急匆匆地奔上二楼的卧室,贴着床铺把怀中冻僵的伙伴摆在地板上,对方却因为难以控制四肢,保持着膝盖微微弯曲的姿势,直挺挺地向后歪倒。薇恩一把将她扶住,解开她腋下的纽扣,利落地把礼服从她身上褪下。厚重的丝绸裙子结满了冰,裙摆底端带着许多泥土,她将它扔在一旁。在这过程中,拉克丝半睁着双眼,视线寸步不离地投向她的脸颊。她几乎不能发出声音,但还是有微弱的响声传出她干哑的喉咙,重复着两个简短的音节,像是在喊她的名字一样。

她皱着眉头,从床头的橱子上取下自己出门前还抱在手里的水杯,向着拉克丝的干涩的嘴唇轻轻倒了一些:“我在,你别说话。”

——怎幺会变成这样?眼前的场景就像是她多日来的梦魇忽然成真,突兀得让她无法思考,也来不及问对方为什幺会落到这种境况——她可是冕卫家的人啊。脑海中理智却不和谐的声音不停警告着薇恩,她会继续对你隐瞒,她会让你继续为她做事,你以为你能从她身上取得什幺?薇恩闭上双眼,叹着气取下眼镜,手腕抵住紧皱的眉头,擦着额头上不知什幺时候已经铺满的汗珠。

然而她还是将手臂重新绕过拉克丝的腋下,慢慢将她擡起。她轻得出奇,抱起来几乎像搬运一具风干的尸骨。薇恩想就这样用棉被罩住她,让她缓慢地恢复体温,手臂接触到她后背衬裙的布料时她才发现,那身衬裙的背面也已经湿透了。

她把拉克丝的双腿摆在床铺中央,有些窘迫地移开视线,用自己都未必听得到的音量说明着:“你的内衣,我也要帮你脱掉了。”

有谁曾经教导过,面对失温的病人时,救助的人不能搓动她的四肢,因为冻伤的皮肤会很容易被搓破;也不能把过热的东西放到对方手里,否则温热的血从手臂回流,内脏会因温度差的刺激而停止工作。在取下衬裙的期间,薇恩的脑子里走马灯一样地播放着这些曾经从冰原上学会的,真正的“冷”知识。虽然知道与对方同为女性,她躯体上有的东西,自己也一应俱全,但终究有什幺错误的东西横在这中间,让她无法直白地将视线投向床铺中央——“那应该怎样缓慢地加温呢?”年轻的肖娜这样发问过。“把病人移动到温度适宜的地方就好。最好用棉布或毛皮包住病人的身体,让体温自行恢复,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

薇恩解开腰间的系带。羊毛裙落地带起一阵细小的凉风,裸露的腿间感受到一丝寒冷,在那丝寒冷扩大到全身之前,她拉起盖在拉克丝身上的棉被,躲避着她的身躯,盯着床单上空白的角落。这只是想让她暖和过来而已,她只是不能眼见拉克丝——就算她是一名冕卫,在这样的天气里在大街上冻僵,或者遭遇什幺更可怕的事情,仅此而已。

她深吸一口气,侧过身钻了进去。冰凉又湿润的手臂迅速地盘上薇恩的腰与后背,像湖底的水草困住落水的旅人一样,在一处停留片刻后,又移向另一寸相对暖和的皮肤。被这冰凉缠绕住的皮肤已经布满了鸡皮疙瘩,就算薇恩给自己的上半身留了一件衬衣,在她躺下的瞬间也毫无用处了。因为拉克丝的手臂自动绕过那层薄若无物的棉布,贴着她渐趋滚烫的肌肤,缠得越来越紧。

薇恩一个激灵,捉住那只手臂想要拉开,掌心碰到瘦弱的腕骨,视线跟着向下飘去,手中的动作却停滞了。她张了张嘴,从粗重的呼吸中艰难地挤出一句:“你还冷吗?”

对方明显恢复了一些力气,但还不足以让她开口说些什幺,她只是勾着薇恩的脖子,把僵硬的薇恩拉得更近。鼻尖触碰到颈间跳动的血管,柔软的发丝和睫毛像新生的小鸟一样扑到薇恩的锁骨和脖颈。冰凉的手掌从她的后背,不作询问地探向肋骨,在那里停住又行至腰间,顺着侧腹最柔软的浅沟向下滑去——因为那里是身上最暖和的位置吗?薇恩羞耻地注意到自己居然把腿配合地擡起了些许。她不想让拉克丝见识到这种窘态,但显然已经无法从这样柔软的,带着凉意却热烈的身体旁逃开。

是从什幺时候开始期待的?薇恩开始后悔没有在出门前多喝些水,干渴的喉咙把她不自觉地喘息带出了奇怪的嘶鸣声。自己并不是第一次想到过像现在这样与拉克丝躺在一起的样子,在她倚在床头,喝下那瓶永燃后浅浅睡去的那天开始的许多个夜晚,她甚至习惯了在怀疑与拷问中与这些想象不甚体面地共处。在幻想付诸现实之前,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这样局促和笨拙,呼吸慌乱得像面对着一场焦灼的打斗一样难以控制。

“这样能让你暖和些……”

薇恩干脆擡起手肘,从颈后拽起衬衣,将它褪下。棉布擦过耳畔,把眼镜带离了原本的位置。床头油灯的光线因遮挡而变得柔和,但她担心一旦这层遮挡被彻底移开,棉布外的景象会触发许多令她无法回头的事情。在把衬衣带离身体的瞬间,她把拉克丝的脑袋按向自己的胸口,徒劳地吻了那头顶薄薄的金发,轻拍着她的后脑勺,仿佛这样便能让对方就此安睡一样。

轻扫着脖颈的鼻尖换成了柔软的嘴唇,舔食着向上行进。那片柔软爬过她干燥的嘴角,暂停在唇间细微地磨蹭,反而是卡在薇恩腿间的手指不经意地碰上她自己都不曾触碰的位置,像是在要求更多空间容她探索。原本想待拉克丝恢复体温后问的那些话,比如说她究竟从哪里来,为什幺会出现在这儿,这些日子都在哪里?她见到拉克丝逃离杂货店时失望的背影,那种失望是否因为发觉了自己就在旁边而不肯露面?一切都被她这样的动作彻底挡在喉咙里,所有问题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怀中女人的鼻息像是催促着薇恩的回应,牵着她视线下移,对上自己带着倦意又燃烧着某种邀请的双眼。那种自己一直回避着的渴望终于被激发,薇恩爬起身,重重地喘着粗气,伸手想要熄灭床头矮柜上的油灯——那道光亮不应当在这种时候离自己这样近,把一切照得如此清晰。她的视线仿佛变成了拉克丝的,在观察着自己急切的反应,打量着自己或许不够完美的容貌,审视着肖娜·薇恩,这个默许、甚至期待着这位明明是冕卫家的年轻女性抚摸并侵吞自己的家伙。喉咙中不断溢出一些毫无意义地呢喃声,她挣扎着跨坐到拉克丝身体上方,够着床头的油灯,对方的手臂却在此时卡在她的后颈和肩上,微微拉扯着阻止了她的动作。

她已经完全清醒了。甚至比每一次审视着面前棘手的怪物、思忖下一刻的行动时都更加清醒,只不过这一次她猎捕的目标,是自己局促地投向她肩膀和锁骨的,投向肋骨与浅青色的血管的渴望。身下的拉克丝微微仰起下颌,挂在薇恩肩头的手指转移到涨红的脸颊,顺着耳廓摸到她的眼镜,谨慎地取了下来。明明自己才是这件屋子,这张床铺与这具身体的主人,薇恩却顺从地回应着这个信号的牵引,像个即将干渴致死的旅人面对着久违的湖泊一样,向着湖底的暗流深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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