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琪醒来的时候,岭翔已经不在床上。
她坐起身时,毯子还盖在她肩上,身体微凉。桌边的笔电亮着,浴室的门半掩着,传来细微的水声。她没有唤他,只是低头穿好衣服,重新坐回床边,看着桌上那只没喝完的水杯出神。
几分钟后,岭翔走出来,头发还湿着,穿着宽松的深灰T恤和长裤,眼神不算慌乱,但有点不知该放哪。
「你起床了。」他说。
「嗯。」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走到桌边,假装在整理什么文件。麦琪的视线停在他背上几秒,语气轻了一些:
「你还好吗?」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那表情不算惊讶,更像是早就预料她会这么问。
「很好。」他说得很慢,「只是还没习惯。」
她点点头,没有追问。但房间里的空气明显冷了下来,像是温度不知在哪一刻降了一点点——不致冰冷,但也不再像昨晚那样贴近。
她走到他身边,帮自己倒了杯水,擡头看他一眼。
「我不是要你说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你会不会在某个瞬间,把我当成麻烦?」
岭翔没回话,只是轻轻摇头。
她看着他几秒,没有说出口的话似乎还留在喉头,但最后只是笑了一下:
「那我先回去洗个澡,等等还要去上课。」
「嗯。」
门关上的声音比她的语气更轻。他站在原地,没有马上坐下,而是盯着笔电发呆。
他打开制度系统,进入个人回报页面。
画面上的栏位照旧——生理指数、心理状态、是否执行任务、是否产生自发性性反应、是否涉及制度外性接触……
他滑鼠移到那一栏:
是否于非任务时间内出现性反应(包括自慰或外部刺激):□ 是 □ 否
他原本的习惯是诚实勾选,甚至会备注触发因素与频率。他向来自律,也从不掩饰自己的生理反应,因为这些资料对制度是「有用的」。
但今天,他的指标闪了一秒。
不是点击,而是停下来,没有点。
因为他知道,这一次的「是」,背后牵涉的不只是一次释放,而是一个人,一段关系,一种他从来没在制度里遇过的感觉。
他关掉页面,没有填。
然后他低下头,双手交握,手指在掌心里慢慢收紧。
我是不是该告诉她?
这句话在他脑中回荡了一遍又一遍。不是因为她问了什么,也不是因为他怕制度发现,而是——如果她误会了自己,那会不会比违规更糟?
*
他花了快一整天才决定要不要打开那个提醒。
讯息已经跳在App首页快二十小时了,标示不急,但显眼。生理纪律异常波动,自动转入观察回报流程,由 M05 接手。
他盯着那行字的时候,不确定自己是更在意「异常波动」四个字,还是她的名字。
他把手机放下又拿起、点进去又退出、甚至查了系统的联络频率和反应门槛,才终于开启连线。
画面连上时,她的声音先响起。
「嗨,岭翔。」
他停了一下,才回:「……嗨。」
她没有寒暄太多,语气仍然平稳,像是在给他缓冲空间。
「这次系统抓到一组比较强的波动……时间点是两天前,夜间时段,总长十八分钟左右,强度不低。」
他喉头动了一下,语调维持不变:「我那天……在自慰。」
对面沉默了一秒。
「我不是要追问你细节,」她语气很淡,「但……这组数据,不太像单纯的自慰反应。」
他没接话。
「而且,说真的,」她停了一下,语气轻微偏向私语,「你不太会说谎。」
岭翔望着萤幕,像是在想别的事。
「你想说的话,我不会记录在报告里。」她补了一句,「但如果你不想说,我也不会逼你。」
那一瞬间,他微不可察地吸了口气,但仍然沉默。
「我不是来审问你的,岭翔,」她语气低了些,「我只是想提醒你……如果某些行为或情绪开始偏离制度预设的轨道,系统会自动进入深度分析。」
这句话,她说得很慢。
他点了点头,但没有回应。
「你知道制度为什么设计『观察』这个角色吗?」
他转回视线,眼神比刚才稍亮一点:「因为控制无法完全预测。」
她微微点头,嘴角像是动了一下,没有笑出来。
「对。制度不是不允许人犯错,」她说,「只是希望你知道,什么时候,错会开始变成失控。」
他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的影像。像是某种防线裂了一小条缝,但还撑着。
她没有再问。
最后,她语气轻了一点:
「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我……还是你的观察员。」
她没有结束语,萤幕黑了下去,只剩系统页面挂在桌面。
*
十一月的风开始变得明显,校园里开始变得寒冷。
麦琪主动约岭翔见面。
「可以见个面吗?」她这么简短地讯息过去,他没有多问,只回了个地点与时间。
当他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笑了一下,但眼神里不像以前那么亮。
两人并肩走着,气氛安静。
「最近你都很安静。」她开口,语气不轻不重。
「嗯。」他回应得简短。
「是在忙什么吗?」她问。
「没有特别……就是有点乱。」
「乱?」她转头看他,「是课业还是别的?」
他没说话,像是还在找词。
他知道这不是他擅长的场域。开口、解释、把内在东西放出来——这些从来不是他被训练的方向。
麦琪停下脚步,看着他,语气终于带上一点刺:
「你是不是在躲我?」
岭翔垂下视线,像是不敢正视她。
「不是……只是我最近,有些事……」
「什么事?」
「我……」他开口,然后停住,声音在喉咙里绕了一圈。
她看着他,眼神不再只是等待,而是明显的察觉与怀疑。
「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那句话像是击中他预设好的每一道心理防线。
他想说出口。真的。
「其实……」他开口,又收回。
沉默撑了几秒。他最后只说了两个字:
「对不起。」
她没有立刻反应,像是被这句话定住了几秒。
接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我懂了。」
她的声音不高,但有种说不上来的冷。
「你不是不想告诉我。」她说,「你是不相信我能承担你说出口的东西。」
他猛然擡头,看着她,但她已经转身,没有再看他。
「我不会逼你,岭翔。」她走了几步后回头,「但你要知道,有些人,不会永远站在原地等你开口。」
然后她走了,步伐不快,但没有回头。
他站在原地,风从肩侧吹过,身后的落叶像没有人听见的声响,在石砖上滚动。
*
岭翔回到宿舍。
讯息跳出的时候,他正盯着桌上的笔记本发呆。几个模型参数来回推演十几次,都没能做出预期的收敛。他知道自己没办法专心,却也没有别的事能做。
App的通知跳出时没有声音,但光亮得像一记提醒。
【制度通知】
SEED-14|阶段性任务安排更新
【执行时间】2050年12月下旬(确切日期将另行通知)
【执行地点】美国本地|合作区域 A-NY3
【任务型别】配对受孕任务|目标配对成功率评估:初级
【观察员调度】M05(御影澪)将于11月18日抵达美国,负责监督与前期评估
【补充资料】任务对象基本资讯与背景资料将由M05会报
他盯着那段话,没有马上反应。
是第二次任务了。他本该已经熟悉这样的流程、这样的节奏、这样的语言。
但那几个字仍让他沉了一会——「御影澪」。
他想起她最后一次对他说的话:「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我……还是你的观察员。」
他没有说出口的东西太多了。
那晚与麦琪的对话像一道尚未封口的裂痕,而这个通知,像是系统毫无情绪地在那裂口上再画一道更深的线。
他把讯息划掉,画面回到空白桌面。
那里没有麦琪,也没有澪,只有任务。和他自己。
*
深夜的实验室空无一人,墙上的灯光经过感应后微微亮起,像是被动接收他身体的存在。
江岭翔坐在最靠墙的那排机台前,萤幕映在他脸上,表情平静,指尖不断敲打键盘。
他重新调整了变项设定,这已经是他今天模拟的第十七次。
资料集的主题,是他从第一学期开始就自发建构的研究方向——Y染色体特定SNP变异与神经传导相关行为模式的预测模型。
系统并未强制要求学生投入这么复杂的推演工作,但他早已习惯这样的方式:当他无法处理人际关系时,便转而把注意力投入那些不会对他说谎的东西里。
模型上跳出一组新图谱。他停下手,读取萤幕上那串基因变异的机率分布。
「rs726653XX组合预测值上升 7.3%。对应参数:冲动反应增幅/情绪自抑力下降。」
他看着这些数字,眼神无波,像在看某种与自己无关的命运。
但他知道,那些参数里的词语,不只是科学。
冲动反应、自抑力、情绪模糊临界值——
这些词语离他自己,其实没有那么远。
他曾以为,制度选中他,是因为他足够稳定。
但现在他开始怀疑:稳定是不是也可能是一种掩饰?
或者说,是他选择了一种能够合理压抑情绪的生存方式。
他重新整理资料夹,把最新的模拟记录存档,指尖在档名上输入:
2050_1109_SeedBehaviorModelling_Xv2
Tag:自我抑制/偏离值修正/边界模糊
打完最后一个字时,他忽然停下。
不是因为疲倦,而是因为——他发现,这些模型写着别人,也像是在写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