澪已经抵达美国的住所。
岭翔在抵达那栋建筑时,稍微顿了一下。
外观看起来与一般高级研究人员宿舍无异,低调、整洁、与MIT周围的环境完美融合。门口没有制度标示,但他知道,这是制度在美国合作单位的「软性据点」。
岭翔站在门外的时候,有一秒钟是空的。
不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而是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样的状态站在这扇门前。
它不是家门,也不是任务房间。但在某种意义上,比两者更熟悉——因为里面的人,知道他不为人知的版本。
门开时,澪已经站在那里。深灰色高领毛衣,头发挽起,神情平静。
「进来吧。」她轻声说。
他进门前忽然开口,声音低了一些:「你来美国,那齐曜辰怎么办?」
澪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带情绪:「制度有其他人接手他的观察任务。我们每一位观察员的职责都能被替换,不会因个人异动造成资料断层。」
他点点头,没有再问。
房间维持着制度一贯的简约风格,墙上没有装饰,工作桌上是规整堆叠的文件与笔电,一张深色小沙发靠墙,像被刻意留白的角落。
她没有多寒暄,转身走向桌边,语气一如往常:「我昨天到。今天没有正式会谈,你先熟悉一下环境就好。」
岭翔点头,视线扫过室内——资料柜、加密终端、以及一套制度配发的感应仪器,没插电,显示目前尚未启用。
「你还好吗?」她忽然问,语气不重,却带着一点观察的停顿。
他回望她一眼,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只是说:「后下午四点半再来这里对吗?」
她看了他一秒,才点头:「对。」
他要转身离开时,她忽然开口:「你最近……好像比较安静。」
他停住。
她没有逼问,只是语气轻了一些:「不只是今天。你的眼神也变了——少了一点前次见面时的笃定。」
他没说话,但她知道自己说中了什么。
「我不是要你现在讲。」她语调依旧平稳,「只是提醒你,如果你有些东西开始卡住,那些东西最后会出现在任务表现里。」
他微微点头,像是承认,也像是默认自己的不想说。
「后天我们再谈。」她说。
他点了点头,打开门,走出去。关门声很轻,像她的语气一样没有压迫。
她站在原地几秒,转头望了一眼还没打开的仪器。
如果数据有盲点,那就是它永远读不出一个人「忍着没说的话」。
*
灯光比外头柔和,窗帘拉得严实,四周静得几乎能听见萤幕散热器的声音。
岭翔坐在沙发一侧,澪坐在另一侧。她将资料投影到墙面上,简报的开场是一行标准字体:
【任务配对对象简要报告】 Camille Moreau|28岁|外交官
指定配对对象:S-14
她语气平稳地说明任务内容、配对类型与初步情绪稳定分析资料。这些对岭翔而言都不陌生,甚至有些过于熟悉。
但澪说到「特别指定」时,他的眉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她主动选择你。」澪说,语气不重,却故意停了半秒,「她有一个特别的理由。」
他没回应,只是低头看着萤幕上卡蜜儿的基本资料,眼神飘过文字,却没有落进去。
澪停了一下,注意到他不寻常的安静。
「你在听吗?」她语气依旧冷静,却带上少见的直白。
他擡起头,看她一眼,像是刚从一场内部的杂讯中被拉回。
「对不起,我……有点没集中。」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了他几秒,然后语气放低了一点:
「这不是普通的对话,岭翔。你今天的状态不适合进入任务前期,如果是这样,制度可以暂缓观察流程,或者进行纪律重整。」
他皱了一下眉,开口前先吸了一口气。
「不是那样。」
「那是怎样?」她问,语气不再只是观察,而是介入。
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低头盯着桌面,像在衡量该不该让那句话从胸腔推上来。
几秒后,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常更低:
「我……还在想之前的事。」
她没有问「是哪一件」,只是静静等着他继续。
「我以为可以放下的。」他说,「但发现自己没办法像我以为的那样切开来。」
她点点头,语气回到更温和的位置:「你不用现在处理全部的事。但如果你在任务期间情绪不稳,那不只是你一个人的问题。」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防备,也没有辩解。
「我知道。」
这句话,是一种承认,也是一种请求——请她先别把他推回制度的冷钢里。
澪轻轻阖上资料夹,说:「那今天就到这里。」
他点点头,站起身时,脚步有一点慢。
她在他转身前开口:
「岭翔。」
他回头。
澪收起资料,语气没有批评,但语调一如既往地直接。
他知道她说得对,他整个下午都在走神,从视线落点到回应时间,全都比平常慢了半拍。
「要不要出去走一圈?」她语气放轻,像是在避开制度的声音,「吃点东西。不是观察员请你,是我——朋友请你。」
他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你还会吃饭吧?」她补了一句,语气难得带了点调侃的语气。
他点了点头,站起来:「可以。」
傍晚的风拂过街道,路边树叶半黄,骑楼的招牌灯已经亮起。两人走在MIT外围的小街上,脚步不快,谁也没特别说话。
澪忽然说:「你好像瘦了。」
岭翔转头看她一眼。
「都窝在实验室没有好好吃饭吗?」她接着说,语气没有责备,只是淡淡的。
他没否认,只是垂下视线。
他们停在街角一家灯光温暖的小餐馆门前,M望了一眼里面的人数,正要推门时——
「……岭翔?」
他转过头。
站在不远处的是麦琪,风衣随身体晃动,手上提着刚买好的便当袋。她愣了几秒,视线扫过两人之间,最后停在澪身上。
她没有笑,声音却极努力维持着平静:「你们……刚好出来吃饭?」
「嗯。」岭翔点头,语气压得极低。
麦琪点点头,又看了他一眼,像是有话要问,但又忍住。
「那……我不打扰了。」
她转身离开,背影没有多停留,也没有回头,但整条街像瞬间安静下来。
岭翔站在原地,手还停在口袋里,指尖不自觉地握紧。
澪看着他,没说话,只是在门口等他。
那一瞬间,她什么都没问。但岭翔知道,她看出来了。
餐厅不算拥挤,墙上的灯光偏暖,仿佛与制度的色温隔出一道缓冲。
澪吃得不快,动作却有一种习惯性的节律。她没有开口,也没有催他吃,只是等。
岭翔的叉子一直没真正动起来。他看着眼前的餐点,像是失去了与食物的连结能力。
终于,澪放下了刀叉,擡头看着他,语气一贯平静,但话语却直接:
「她就是你心不在焉的原因吧。」
他怔了一下,没回话,但那表情就是一种无法否认的默认。
澪没有追问,也没有提名字,像是不需要:
「你不说,我也能看得出来。」
沉默之间,他终于开口,声音低低地滑出来:「你会怎么处理……制度跟个人情感的冲突?」
这句话让她停了一下。
她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意外,只有一种短暂的沉思。
「你想问的不是我,」她说,「你是想知道,有没有人真的处理过这种事而没出问题。」
岭翔没否认。
「我不会让自己陷进那里。」澪的语气很轻,却没有丝毫犹豫,「我知道制度的边界在哪。也知道它对每个人不公平,但它对我们这种人——观察员、种父、执行者——要求的从来不是公平,而是稳定。」
他静静地听。
「有时候,情感会来。」她顿了顿,视线落在桌面一角,「但我不会让它留下来。」
他没有说话,但那句话在他心里回荡良久。
他很清楚她说的是什么,也知道她说得多真诚。
可那就是她,而不是他。
「你呢?」她忽然反问,语气一样平,但语尾稍轻,「你打算怎么处理?」
他看着她,没有回答。
但她没有等那个答案,只是补上一句:
「不处理,也是一种选择。但通常,那是最危险的。」
他低下头,终于开始动手吃了第一口。
那一瞬间,他不是饿了,而是知道——逃避,不会让事变简单。
晚饭后,澪与岭翔没有多说话,只在餐厅门口点了个头,各自走上回宿舍的路。
夜色不算太深,但风有点凉,街灯下的影子被拉得细长,映在林荫小径的石砖地面上。
岭翔转进一条习惯走的侧道时,没想到会在那里看见她。
「江岭翔。」
她第一次这样叫他。
他转头,麦琪站在昏黄灯光下,眼神直直地看着他,声音没有波动,但语气异常坚定。
「你如果不喜欢我了,你可以直接讲,我不会缠着你。」
他眉头皱了一下:「不是那样。」
「那是怎样?」她逼问,「还是你后悔了?后悔让我碰你?让我留在你房间,让我……以为那是真的?」
岭翔抿了抿唇,仍然没回答。
她苦笑了一下:「还是你对每个人都这样,只是我自己以为我比较特别?」
他低声说:「我没有对每个人都这样。」
「那你到底在怕什么?」她问,「我不逼你给答案,但我至少该知道我被当成了什么——你逃避的工具?还是你一时放纵的错误?」
他擡起头,看着她的眼神,像在接受一场无法辩解的审判。
他吸了一口气,像是压着什么情绪过了几秒,才开口:
「我是制度内的种父。」
她怔住,眼神像瞬间掠过一层风。
「创世菁英生殖研究院。」他补了一句,声音稳定,「我满十八后开始执行任务,那晚……是我第一次踩在红线上。」
她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僵在原地。
「我不是玩玩。」他补上,「但那件事,不该发生。这是我的错。」
「错?」她低声反问,像是怕自己听错,「你让我以为那是一段关系,而你只是……在做一场违规实验?」
「不是这样。」他语气变低,「我在意你,真的。但这段感情会让我越界。我不能。」
他擡头看着她,第一次让眼神正面接住她的质疑。
「制度不鼓励我们发展个人情感,因为它会干扰任务稳定性。性行为更是明确禁止,除了任务,其他形式都不被允许。」
麦琪听着,像是在消化什么。
「你说制度不鼓励感情,但也没禁止不是吗?所以你不是不能喜欢人,你只是选择不让它发生。」
「而你选择的是制度,不是我。」
岭翔缓缓擡头看她,眼神里第一次出现难以掩饰的脆弱与责问。他沉声开口:
「那妳能接受没有性吗?」
她一怔。
「我在制度里跟别人做爱,」他说得缓慢而克制,「但回到这里,我却连碰妳都不行的时候……妳真的能接受?」
他没有提高音量,却像把整个无解的矛盾,完整地摊在她与他之间。
那不是质问,而是自问。他问她,也问自己。
麦琪咬着下唇,没回答。眼神里闪过的情绪像裂开的光。
他低头沉默了几秒,再次擡头开口: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在育幼院长大吧。你觉得我这样的人怎么负担起学费的?」
「我以前连一件合身的衣服都买不起。我16岁收到MIT录取通知,第一个烦恼的就是钱。我的学费、生活费都是机构支付,如果不是遴选上种父,我不会有机会进MIT,更不会站在这里跟你说话。」
他眼神清晰而平静,声音不重,却句句沉着:
「我之前不知道怎么开口,因为我不想说了以后,看到妳用怜悯……来看待那些妳没办法理解的东西。」
麦琪没有说话,只是站着,呼吸极轻,像什么卡在胸口。
「我选了机构。不是因为我不在乎妳,而是因为我没有余地可以选其他。」
「那是我活下来的方式。」
她退了一步,眼神失重。
几秒后,她转身走进林荫下的黑暗里。
他没追上去。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逐渐融进灯光以外的阴影。
风扫过脚边,像把他站立的位置,也变成了无声的裂口。
岭翔站在原地,看着麦琪的背影远去。风扫过脚边的落叶,像把刚才那些话也一同带走了。
他没有发现,在林荫小径另一侧、半隐于暗影里的地方,澪静静站着。
她的眼神平静,脸上没有情绪,但指尖紧了又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