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微光

巨大的落地玻璃墙将“屿境”画廊内部切割成明亮通透的空间,冷白色的灯光均匀地洒在每一幅展品上。空气里浮动着香槟气泡的微酸、女士香水混合的甜腻,以及一种属于上流社交场合略带浮华的喧嚣。

温昭意站在自己那幅画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香槟杯脚。她穿着一条最简单的米白色棉质连衣裙,在周围精心雕琢的妆容、闪耀的珠宝和剪裁得体的华服中,显得格格不入,像误入盛宴的一抹素色影子。

她的画悬挂在不算太起眼的位置,但足够清晰。画面基调依旧是沉郁的灰蓝,描绘的是一片被薄雾笼罩的、无边无际的深色水域。水中央,一块嶙峋的黑色礁石孤独地矗立着,被冰冷的海浪反复冲刷、拍打,礁石顶端,顽强地生长着一小簇嫩绿的新芽。画名很简单——《屿》。

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寂寥感,从画布上弥漫出来,与展厅内的衣香鬓影形成了奇异的割裂感。

“这幅画……”一个温和沉稳的男声在身侧响起,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嘈杂。

昭意微怔,侧过头。

周屿川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旁。他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深灰色休闲西装,身形颀长挺拔,气质温润,脸上带着恰到好处令人舒适的微笑。他的目光没有第一时间落在昭意身上,而是专注地凝视着画布上的那片孤屿,眼神里带着专业的审视和欣赏。

“情绪张力非常独特。”他微微倾身,修长干净的手指虚点着画面中央那块承受着风浪的黑色礁石,“孤独,沉重,几乎能感受到那海浪拍打礁石的冰冷和力量。”他的视线缓缓上移,落在那簇微小的新绿上,“但这一点点生机,又让整个画面没有彻底滑向绝望。这种对抗中的平衡感……很打动人心。”他的评价精准而专业,不带丝毫浮夸。

昭意有些意外,局促地微微颔首:“谢谢周先生。”她听过林晚的介绍,知道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男人就是画廊的主人,周临川的哥哥,艺术圈里眼光毒辣的周屿川。

周屿川这才将目光转向她,笑容加深了些,带着一种让人放松的亲和力:“叫我屿川就好。温昭意小姐,对吗?”他伸出手,“很高兴你的作品能出现在‘屿境’。”

昭意迟疑了一瞬,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干燥温暖,力度适中,一触即分,带着良好的教养。“是我的荣幸。”她礼貌回应,语气依旧带着习惯性的疏离。

“不必谦虚。”周屿川的目光再次掠过画作,“你的风格很有辨识度,这种内敛却极具冲击力的表达,在新生代里不多见。”他顿了顿,语气真诚,“不知道温小姐有没有兴趣,后续我们深入聊聊?‘屿境’新空间落成后,一直在寻找有潜力的艺术家合作小型个展。我觉得,你的作品值得一个更完整的表达空间。”

小型个展?昭意的心跳漏了一拍。这对任何一个籍籍无名的创作者来说,都是难以拒绝的橄榄枝。她看着周屿川温和而认真的眼睛,那里面是纯粹的、对艺术的欣赏和认可,没有掺杂其他让她不适的东西。这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点点。

“我……需要考虑一下。”她没有立刻答应。

“当然。”周屿川理解地点点头,递上一张设计简洁的名片,“不急。这是我的联系方式,随时欢迎你。期待看到你更多的作品。”他朝她举了举手中的香槟杯,又看了一眼画作,才转身融入不远处交谈的人群中。

周屿川的温和与专业,短暂地驱散了些许笼罩昭意的阴霾。她握着那张质感上乘的名片,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然而,就在她微微放松的刹那,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又悄然浮现。

她下意识地擡眼,目光像雷达般扫过展厅门口、廊柱的阴影、甚至落地窗外灯光照不到的暗处。人群之外,那些光线无法触及的角落,仿佛潜藏着无形的眼睛。江煜……他是否就在这里?藏匿在某个她看不见的暗处,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注视着她在另一个男人的欣赏下,那片刻的放松?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刚刚因周屿川的肯定而泛起的一丝微澜,瞬间被更深的疑虑和不安吞没。

……

喧闹的开幕酒会仿佛还在耳边嗡鸣。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那点微澜彻底被恐惧的巨浪击碎。

“呕——!”

一声带着粘液声响的痛苦呕吐声,在寂静的公寓里格外刺耳。

昭意猛地从浅眠中惊醒,心脏狂跳。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她看到煤球蜷缩在床尾的地毯上,小小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又吐出一小滩黄绿色的、带着未消化猫粮的粘稠液体。它平日里圆润灵活的身体此刻显得异常萎靡,琥珀色的眼睛半闭着,失去了光彩,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微弱呜咽声。

“煤球!”昭意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声音都变了调。指尖触到煤球的皮毛,那温热的身体却传递出一种不正常的虚弱感。她颤抖着手打开手机手电筒,光线下,煤球吐出的秽物散发着酸腐的气味,小家伙的呼吸急促而微弱。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喉咙!

来不及换衣服,她胡乱地抓起一件外套裹在睡裙外,甚至顾不得穿袜子,赤脚踩进运动鞋里。小心翼翼地将瘫软的煤球裹进一条柔软的毛巾里,紧紧抱在胸前。小家伙的体温透过毛巾传来,却微弱得让她心慌。

冲出公寓门,深夜的冷风灌进来,激得她打了个寒颤。老旧小区一片死寂,路灯昏暗。她抱着煤球,用尽全身力气向记忆中最近的那家24小时宠物医院狂奔。拖鞋在寂静的街道上发出啪嗒啪嗒的慌乱声响,怀里的重量轻得可怕,却又重逾千斤。

“坚持住……煤球……别吓我……”她一边跑,一边语无伦次地对着怀里的小生命低语,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冰冷的夜风吹在脸上,眼泪无知无觉地滑落。

终于看到宠物医院亮着红蓝灯光的招牌!她几乎是撞开玻璃门冲了进去。

“医生!救救它!”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喘息,将怀里裹着毛巾、气息奄奄的煤球递向值班的年轻兽医。

刺鼻的消毒水味,冰冷的金属器械碰撞声。煤球被迅速抱进了急诊室,门上的红灯亮起,像一个冰冷无情的审判符号。

昭意被隔绝在门外,僵立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外套下的睡裙被冷汗和夜露浸透,黏腻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赤脚踩在冰凉光滑的瓷砖地面,寒气从脚底板直往上钻。她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耳朵捕捉着里面传来的任何细微声响,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揉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尖锐的痛。

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是煎熬。

就在她感觉自己的神经快要绷断的刹那——

急诊室斜对面的走廊拐角处,一个身影极其迅速地一闪而过!

太快了!快得几乎捕捉不到清晰的轮廓!只留下一个极其短暂的视觉残像——一个高大挺拔的背影,深色的、像是某种制服质地的衣角在转身时带起一道凌厉的弧线,随即没入拐角的阴影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从未出现过。

但那惊鸿一瞥的熟悉感,却像一道闪电,狠狠劈中了昭意的心脏!

她猛地转头,目光死死钉向那个空荡荡的拐角!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是幻觉吗?是过度担忧产生的错觉吗?还是……他?!

“温小姐?”急诊室的门开了,年轻的兽医抱着裹在干净毯子里的煤球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放松的笑意,“急性肠胃炎,还好送来得及时。已经打了止吐针和营养液,小家伙现在睡着了,暂时没大碍,需要留院观察一晚。”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昭意紧绷的神经,她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慌忙伸手接过煤球。小家伙在她怀里动了动,发出细弱但平稳的呼噜声,温热的小身体紧紧依偎着她。

“太好了……太好了……”她哽咽着,脸颊贴着煤球柔软的毛发,感受着那微弱的生命脉动,泪水汹涌而出。

“去那边缴费吧,费用清单在这里。”兽医递过来一张打印单。

昭意抱着煤球,走到缴费窗口前,摸索着口袋里的钱包。她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窗口里的护士接过清单,在电脑上操作了几下,擡头看了昭意一眼,语气带着点疑惑:“温昭意小姐对吗?这只叫‘煤球’的猫咪?”

“对,是我。”昭意点头。

“哦,费用已经结清了。”护士将清单推了出来,语气平淡,“刚才有位先生已经预付了所有费用,包括今晚的留观和明天的药。”

“什幺?”昭意彻底愣住了,像被施了定身咒。她茫然地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缴费单,上面清晰地打印着各项费用和一个鲜红的“已付清”印章。“先生?哪位先生?”

护士耸耸肩,表示不知情:“他没留名字,付完现金就走了,戴着帽子,没看清脸。只说了猫主人的名字和猫的名字。”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昭意的心头!震惊、困惑、一丝荒谬……最终都化为一种带着灼热温度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胸腔里。她下意识地再次看向那个空无一人的走廊拐角。

是他!一定是!

她抱着终于安稳睡去的煤球,走出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宠物医院。深夜的街道空旷寂静,只有昏黄的路灯拉长了她单薄的身影。怀里的小生命传来温热的触感和微弱的心跳,是此刻唯一的、真实的暖源。

她停下脚步,站在清冷的夜风里。擡起头,目光投向远处沉沉的夜幕,投向那些灯光无法照亮的深邃黑暗。那里,仿佛有一双眼睛,沉默地、固执地守望着。

怀里的煤球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蹭了蹭她的手臂,发出依赖的咕噜声。

昭意低下头,脸颊轻轻蹭了蹭它柔软温暖的头顶。然后,她擡起眼,对着眼前无边无际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寂静黑暗,用很轻、很轻,却足以被夜风送远的声音,低低地说道:

“我知道你在……”

夜风拂过她的发梢,带来一丝凉意。她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酸楚:

“……谢谢。”

回应她的,只有城市沉睡时悠长的呼吸,和怀中猫咪安稳的呼噜声。寂静无声,却仿佛有什幺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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