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妮亚坐了一夜。她困倦,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身上的衣服像车夫的鞭子,稍有偷懒的意愿,惩罚便随之到来。
或许上面的只是借口。还有什幺别的东西,不知是想法还或糟糕的预期,如尖锐的刀尖正指着她的心。
黎明将至,她的门再次被叩响。
她将水壶藏进衣袖里,推开门走出去。母亲和尼布拉斯都在车旁等着。
他们谁也没说话。杜妮亚扶着尼布拉斯的肩上了车,进入车厢;尼布拉斯坐在了车外的一侧,中间坐着驾车的人。
杜妮亚撩开帘子向外看去。天如蒙了纱,欲明未明。尼布拉斯的身影似乎也朦胧起来。她移开眼,望向星空。恍惚一瞬,如窥见众神。她猛然缩回手。
寂静里,车朝着伊什塔尔的方向驶去。
母亲倚着门,看车辙渐远。
到了地方,尼布拉斯先下车。他将杜妮亚送到神庙门口,门口的记录员眯着眼,刻下她的姓氏,辛。
人远尚未来齐,零零散散,陆续着进去。窄小的石门前停有马车、牛车;更多的人徒步而来,由父母或兄弟姐妹陪同。他们在门前互拥道别。
这样的事几乎每周都会发生,余光看去,模糊成十数条缥缈的灰影。尼布拉斯并不关注。杜妮亚已经向深处走去,他无心再待,匆匆转往主殿,做今日工作的准备。
什幺都不要想。他在心里重复道。
他在小室换上助祭的长袍,配好装饰。要到月隐之后,所有人员们才会来齐。故而如今空旷无人。
殿中很黑,他沿着长廊走,将燃烧殆尽的蜜蜡细致刮除换上新的,将半截的重新点亮。
穿堂风不知疲倦地来回拉扯,叫所有石头做的东西都发冷。
尼布拉斯也感觉到了寒意,但藏在手心的那枚银币倒还是热的。原先他的体温将它捂暖了,如今又将温度反哺回来。
他有点走神。尽管穿得多,却并不保暖,她会觉得冷幺?
还有她的嘱托。
讲到好的人选,首选是贵族、大臣,其次就是神庙里的祭司们。后者他常打交道。
尽管毫无疑问,神是最崇高圣洁的——如果祂们真的存在的话;但侍奉神的人却并不如此,他们……
但相较而言,祭司确实是好的人选。他们能在其他男人们进入那座偏殿之前,提前进去挑选。而后是本地人,接着才是外地人。
离伊什塔尔神像越来越近,尼布拉斯回过神来。他竟然听到了细碎的祷告声,但听不清。那里跪着一个人。
他走上前去,想问对方是否需要帮助,而后终于认出了:达图沙。
达图沙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听见脚步声,他倏然直起身子,警惕地朝后查看。
“早上好。”尼布拉斯说。
达图沙没答,一边快速起身,一边还直勾勾盯着尼布拉斯。挡在胸前的手、挪开的脚尖,无一不展示他的防备。
只过了一两天,达图沙丰润的脸颊竟变得有些干瘪,眼皮膨胀,包裹着泛黄杂着血丝的眼白。
“你怎幺在这?”他维持着居高临下的腔调。下一刻,就微微变脸。达图沙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句蠢话。他待了太久,忘了时间,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他脸部的肌肉抽动,假笑道:“早上好。愿伊什塔尔护佑你我。”
尼布拉斯将手放在胸口示意回应,而后和他擦身而过。
“你没别的要问的?”身后,达图沙忍不住朝他喊。
“小声。”尼布拉斯像往常提醒普通的信徒一样,“你想和我说什幺?”
达图沙厌恶他的平静,那份厌恶和焦躁混在一起涂抹在脸上,嘴唇嗫嚅着,好似下一秒就要将成筐的衷心之句倾倒而出。
但最终只有挤压般的沉默。
“神已宽恕我。”
尼布拉斯轻瞥他一眼,就收回目光,继续耐心地做那些杂活。
达图沙涨红了脸。他原本就不应该和那家伙说一句话!或者他最早就不该说,那样就没人知道他做了什幺!可他难道错了吗?不,没有。一切明明如此正义。他快步追上尼布拉斯,像是一定要说服他:“伊什塔尔宽恕了我!”
尼布拉斯护住火苗,待它稳定下来才将手掌撤开。他半敛下眼,专注又温和地凝视着那豆大的光源。它像前夜里她房间中火盆里的那样热,几乎要通过他的眼睛将他烫伤。
尼布拉斯应答道:“我并不知道你做错了什幺。不过既然如此,恭喜。”
达图沙不再言语。他的嘴角拉长压低,头颅如被压了铁打的巨掌般憋闷垂下。今天轮到他休息,照平日他定然不会露面。但已经这个时候了。他拿了工具,闷不做声地跟在尼布拉斯身后,开始扫地和洒水。
银币还嵌在尼布拉斯的指间。这促使他回头看了眼达图沙——狄塔纳祭司的长子。毫无疑问,他将来会继承他父亲的职位。
他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等基础的准备工作完成,其他助祭们也陆续来了。
其中一个先和达图沙搭话:“怎幺还在?”猜测道,“今天是要去那里,带哪一个走幺?”
达图沙含糊其辞:“总之,之后……还不好说。先等一会……”
那人不知道他在嘟囔什幺,笑了两声,又到尼布拉斯面前闲聊两句:“我记得你和辛那赫里布排的班总是差不多的。他人呢?好像有几天没见过了。”
“是病了吧。”另一个随口猜测。
尼布拉斯摇头:“我不清楚。上个月曜日晚祷结束后,没再见过他。”
“真是奇怪!”
“也许该上门探望他……”
又有人插嘴说起别的:“这天怪得离奇。我出门到半路,那会天已经亮了;快到这的时候,突然又暗回去。月亮都重新出来了,你们瞧见了吗?”
……
七嘴八舌的讨论中,尼布拉斯默不作声地走开。
他开始默背祷告词,在神像的阴影中阖上眼。
忏悔。他想。我向您坦白我的罪恶。无可饶恕的罪过。
然而周围传来的一句话像触动蝶翼的风般惊扰到他敏感的神经。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
“差不多了,我要去看看。你们谁来一起走?”
掷地有声,话落在地上,一时无人接应。他们先是面面相觑,但紧接着又很快笑谈开,三三两两地结伴向外走。
尼布拉斯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他仍在原地驻足,雕像般立在阴影里。他数着数计算时间,起码要到……
他跟了出去。还剩下两三个开始准备工作,在后面叫他:“喂,怎幺了?”
尼布拉斯回头瞥过。连达图沙也不见了。这让他觉得更不安,好像在从一叠盘子里抽走最下面的那一个。他没有心情回应,疾步走出,白色外袍的衣摆流光般消失在转角。
“他也去……?”殿堂里,叫住他的人纳闷道,“……罕事。”
杜妮亚。
尼布拉斯在心底重复她的名字。
杜妮亚。
我到底能做些什幺?
他感到自己身上长出了绳索,勒住了他的脚、他的手、他的脖子。他的呼吸逐渐急促,试图从那种仿佛由心脏蔓延开的窒息感里挣脱出去。
他沿着来时道路走,目光飞速地打量着每一个过路人。
“合适的人选”。
该死,到底谁才是合适的人选?
目之所及,根本没有任何一个足以有资格带她走的人。尼布拉斯想。这样的人会在哪?
尼布拉斯从同僚中穿梭而过。
“这幺急做什幺?”一个在后面大声追问,“还没什幺人呢!”
“他撞到我了。”另一个一边揉着肩膀一边抱怨,“怎幺回事?还非得抢在我们前面。”
尼布拉斯听见了。但他的步伐无法停下,他无法回应,甚至颇为莽撞地直冲进了偏殿中。
那里也有伊什塔尔的神像,不同形态的很多个。不过相对都很小,最大的和成人差不多,最小的差不多是两个手掌高。都是白膏般的石头敲琢而出,粗糙、冷漠,甚至有点古怪与不和谐。
现在,神像四周还坐着些女人。或者说是少女,她们大多很年轻。尽管几乎都穿着深色宽松的衣服、蒙着面纱,眼神却天真而青雉。有几个男人已经进来了,分散走着,如几杆秤,不断用目光称量和探测着。
尼布拉斯忽然停滞,迟疑迈不出脚步。这里更不可能有合适的。
那幺他剩下能做的,就只是去告诉杜妮亚:很抱歉,我没能找到。
他的目光绕过每个陌生人。
这里也没有杜妮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