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

回到寝室,天已经暗得发绿。阿苏达果然不在,薇恩只和书记官简短交接了几句,对方也急匆匆出了门。寝室里只剩了她自己,空气有些发酸,油灯泛着锈黄的光。她环视四周,在屋内转了一圈,确认没有第二个人,这才回到门边,拖过一只空木盆和一条短凳,紧贴着门后叠放——她无法反锁寝室,这已是最接近反锁的做法。

她坐回床边,从袖口拽出那团揉成一撮的纸,展开抖了抖。

纸张已经被汗和雪水湿透,边角有些起毛,但正中几行字迹还算清晰,笔画方正,像是压着直尺一笔笔写的。她将纸平展开,压在床边的铁壶盖上,从储物箱最底下抽出那本账簿,翻至靠后的几页,将那张完整的烟纸摊在最后一行旁,比对着两者的内容。

“夜尾犬,3尺。”

“出生地:新远景白塔。售价:待定。接收人:R.B.”

她又低头看向烟纸:

“夜尾犬,N.V.,售价:16   →   11。”

——几乎一致的格式,N.V.明显是新远景的缩写,烟纸的签名栏是空的,但左下角印着一个小符号——像是倒写的字母G,边上潦草地写着:“R.B.”   她将另一张焦黑残破的烟纸也取出来,角落也有同样的徽记。

薇恩眯起眼。这两个印记她都认得,毫无疑问指向拜恩格罗大公——他账本扉页上也刻着同样的徽章与字母缩写,那本账她早已熟烂于心,连翻都不用翻。烟纸不是模仿,也不是转抄,它本身就是那一批交易文书的延伸,是原本账本体系在被“撤下”后残留下来的副本。

冷风从床尾缝隙灌进来,吹得烛焰连跳两下。烟纸边角微微翘起,她伸手摁住那一角,指节不由自主地绷紧。纸的来源无法确定,是偷出来的,还是根本就是“下发”的?她原不是为了调查什幺偷抽香烟的鸡毛小事。但既然这东西落到了她手上,它至少能证明一件事:自己一直试图摸清的那条链子,的确是通的——白塔底部的“货”,是怎幺流出来的?谁放的,又通过谁的手送去大公的手里?就算大公已经毙命,“货品”是否还在继续流动?只要能回到塔里,总有一天她能顺着链子查到底。

她把那张纸重新叠好,塞进账本封底的夹层里,像是把一枚子弹推进了膛口。塔那边一时回不去,阿苏达也不见得还愿意和她多说一句——今晚已经够多了,夜班与白班连轴已经让她精疲力尽。必须换条路,再找一把钥匙——

也许就从这根烟开始。

第二天的傍晚,天黑得比预期要快,雪停了一整日,连风都少了些。办公区的铁门很快被副头反锁,他夹着点名本,带着两名书记员向A区工坊的方向大步走去。走廊深处那一盏橙黄的照明器晃了一下,整栋营房便紧跟着陷入沉寂。

薇恩站在对侧墙边的阴影中,身形紧贴拐角的墙体。她她庆幸这片办公区不属于C区辖地,否则早该被那些接了阿苏达交代的守卫轰走了——在A区,她至少还能勉强能借着“边缘人”的身份自由活动几步。那面墙与铁门成直角,角度刚好躲避开门后的第一眼视野。夜风吹来一点余温,空气却像沙袋一样沉重。脚下的雪早已被反复踩实,发不出半点响声。她连呼吸都压到了极限,凝神望着灰黑的天幕,耳朵捕捉着任何风中挟带的细响。

——终于,墙那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声,像是金属锁舌被拨开的动静,接着便是纸张与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在这死寂中清晰得刺耳。她分辨得出,对方在蹲下、塞东西、收拾工具、起身离开。脚步不快,也不掩饰,甚至隐隐带着随意的轻快,居然在低声哼着一段小调,推开营房铁门时的动作轻松得像在夜间散步。

薇恩一动不动,直到那声“咔哒”——铁门彻底闭合的清响落下,她才从阴影中迈出一步。

“别回头。”

她声音不高,但那人仿佛立刻被一把刀抵住了脖子,整个人顿时僵住,几乎是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扫帚。但她还未来得及迈步逃离,薇恩已经扣住了她的上臂,像拎起一只预备脱逃的猎物,将她拖回储物柜前,另一只手越过对方的肩膀,熟练地拉开最左一排倒数第二格的柜门。

“就是这儿,对吧。”她低声说,像是在替对方确认。

橱子里只有一只折叠得粗糙的纸壳包,边角残留着烟草的碎屑,指印压出的褶皱还没来得及展开。薇恩慢条斯理地取出那包烟,关上柜门,随即握住那囚犯的手腕,轻轻一拧——不重,却精准得像拨开一层伪装——迫使对方擡起头,与她对视。

——那是一张她并不陌生的面孔。五官模糊得可以随时被人忘掉,但那包着脑袋,可怜兮兮的样子,那副近乎本能的求饶神情,却像是被刀深深刻进了记忆里。她差点当场喊出对方的真名,话到喉咙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C08?”她微微眯起眼,“模范囚犯呢。咱们聊聊?”

“……大,大人,怎幺了?”艾尔雅下意识往后缩,脚尖一点点蹭着地面,尽管手臂被钳得死死的,无论怎幺挣扎,都没能挣脱半分,“我只是来打扫的。”

“打扫这里是我们守卫排班表上的任务,”薇恩语气冷淡,没给她留一点装傻的空间,“不是你们囚犯该干的。”她语调一顿,擡了擡手中那包皱巴巴的烟叶纸:“这烟,是你卷的?”

艾尔雅张了张嘴,嘴唇轻颤,眉毛拧成一团,像是想辩解什幺。但薇恩根本没有松开她的手臂。她的挣扎慢慢平息,整个人低垂下来,最终艰难地点了点头。

“是你在卖?”

“不是——我……我没收钱。”

“也对。钱在这里没用,那是用什幺换?积分?”薇恩追问,“你那幺高的分数,就是这幺来的?”

“我真的没有……”艾尔雅的声音小得像从墙缝里挤出来,“他们只是……想抽一口,我就……”

薇恩没理她的解释,只偏了偏头,朝走廊另一侧那扇门擡了擡下巴:“卷烟的纸,是你从那边拿的?”

那是副头的办公室。门关着,窗也掩着,但谁在这营房里待得久了都知道,那屋里存着什幺:空白表格放在哪儿、思想报告归档在哪儿、谁最近被调动、谁又上报了一份新的“忠诚声明”。艾尔雅顺着她的视线瞥了一眼那扇门,又迅速转开头,朝着铁门方向不安地看了又看,像是在期待谁出现,整个人就这样僵着,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你在等人?”这小动作只让薇恩想发笑,“让我猜猜,是等取烟的?不对……取烟的人来,只会被我一并抓住。但你等的人——是能让我闭嘴、让我滚蛋的人。没错吧?”

艾尔雅猛地回头,眼中写满惊慌,她剧烈地摇着头,喉咙处褶皱的皮肤来回滚动,半天才从紧缩的喉咙里挤出一句:“……我打扫的时候捡的。”

“哪儿捡的。”

“……地上。”

“哪块地?”

“……大人,我……我每天扫很多地方,”艾尔雅语无伦次,她双手下意识合十,身子往下一跪,挣扎着从薇恩手中摆脱,“我都这把年纪了……真的记不清了啊……”

薇恩没有立刻作声。她只是低头,借着昏黄的光线拆开了手里那包烟。指节撑开纸面的一瞬间,黑墨画成的表格和暗红的字迹就重新暴露在空气中。她的目光迅速掠过那几行熟悉的字样——“编号”、“类别”、“出生地”——脑中飞快比对着账本里尚未填写接收人的那几页。格式一模一样,字迹也相差无几。她缓缓将烟重新卷起,又把纸包合上,像是折起一张遗书,然后动作轻得不可思议地,把它塞回了原来的格子里。

“留着吧,”她淡淡地说,“等你上司来收。”

然后她擡起眼,直视艾尔雅那副闪躲的眼神,“你说你不再碰酿酒,看来是换了个行当啊。”

艾尔雅没回应,眼皮却明显颤了一下。那副乖顺的模样已经刻进骨头,像是演多了,早已无须排练。薇恩盯着她看了片刻,声音放缓了些,神情比刚才更冷:“我没想断你财路,你继续来,继续做你的营生,我不会干涉。”

她顿了顿,靠前一步,一只手拍上艾尔雅的肩膀,手指慢慢收紧了一点。

“但你以后每次来,都得告诉我她的情况。”

“她去了哪,寝室有没有调,精神状态怎幺样,走路有没有跛。”

“你得随时告诉我。”

那名字没有被说出来,但空气里像忽然蹿起了一点火星。艾尔雅擡起眼,看了她一眼,又立刻垂下,嘴唇动了动,仍然什幺都没说。

薇恩歪了歪头,像是看见一只熟透了却死死不肯裂开的蛤蜊:“别装傻了,你知道我找的是谁。”

空气里静得过分,只有挂灯的铁链在轻轻晃着。艾尔雅僵着脖子,仍然不应声。薇恩没再继续逼问,只是盯着她刻意下垂的眼皮,像在等一只藏错地方的浣熊自己露出尾巴。

“……大人,”她终于开口,嗓音干哑,“您让我干什幺我都做。我们哪有别的可选啊。”

从禁闭区通往寝区的长廊并没有通风孔,冷风却每分每秒都沿着地砖的缝隙向房里潜行。铁门“咣”地一声撞回门框,两名守卫一前一后押着拉克丝从里头带出。她的囚服早就被湿气浸透,整整七天,她几乎没站直过,双腿像是还被铁链拴着,脚踝僵硬得几乎无法弯曲。身子一挪,膝盖都跟着哆嗦。冷气一寸寸往身体里钻,头发成缕贴在脖子上,不知是油还是汗,还是早就发霉了。

“快点走吧,吹晚哨前把自己洗干净。”守卫皱着鼻子,嫌恶地扇了扇眼前的空气。只是低头看了拉克丝一眼,擡起手中的鞭把,不紧不慢地推着她,把她往寝区的方向赶。

还没走到走廊尽头,便听见另一侧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是组正在押送囚犯的队伍。三名守卫围着一人,似乎在交接什幺。等他们走近,她才看清那名被押解者——背后写着“C58”的编号,似乎是自己寝室的红发女人,两人说不上话,也从没打过招呼。那女人脸上还带着昨晚未洗净的灰渍,被两个男守卫一左一右夹着,神情扭曲,嘴角却挂着一抹近乎快意的冷笑。

擦肩而过的瞬间,拉克丝还没来得及侧开,就听见一声极轻的“呸”响——

一口带痰的唾沫精准打在她侧脸,顺着下巴滑落,滴进衣领。拉克丝怔了一下,没回头,像是什幺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往前走,可那股黏腻的湿意死死贴着皮肤,越走越冷,仿佛黏上了骨头。倒是身后的守卫“噗”地笑了一声,像忍了半路,终于逮着缝发泄似的。

艾尔雅已经等在寝室的门边,一见到她就快步迎了上来:“…你还好吗?刚才那女的——”

“我想去水房。”拉克丝低声打断她,声音涩得像生锈水管里的污水,有什幺东西堵在喉头,呼之欲出。

水房空无一人,已经过了人们洗漱的时间,墙角的灯光照在铁管上,映出一小片发绿的微光。拉克丝弯下腰,一手撑着水墙,一手捞着水,清洗着几乎发霉的头发和身体。囚服被她脱下扔在一旁,浑身只剩那对沉重的禁魔石手环还在。石地冰凉,她将头埋到盆沿,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进水槽,发梢一绺绺地垂着,像从水坑里捞上来的枯草。指缝里夹着一把断发,她怔了一下,将手沉入水中,水面荡开一圈油亮的痕迹。再伸手往头上一抓,更多断发黏着手掌被带了下来。

艾尔雅半蹲在她身后,拧着一块湿布擦洗水池边沿,一边悄悄往这边看了一眼又一眼。

拉克丝没有避开,也不再在意有人在背后。即便有别的囚犯进来,也激不起她半点反应。若是高峰时段,这水房会挤满与她一模一样的人——垂头低眉、脚步沉缓,像围着废井打转的驴。遮掩早就失去了意义,活成如今这副样子,尊严早被和粪土一起冲下了排水沟。

“你昨晚没怎幺睡吧?”艾尔雅轻声问,“禁闭室的地太硬了。”

拉克丝没吭声,只用手背胡乱抹了把脸。她从水盆里擡起头,看着那块被水锈蚀穿的铜镜,没人愿意在这种地方看清自己的模样,但他们偏偏还要装模作样地,每隔几个水龙头挂一块这种铁皮镜子。她疲惫地笑了一下,忽然问:“刚才……那个红头发的女人,是谁?”

“她啊……C58,好像叫西拉。”艾尔雅语气有点躲闪,“上周才换来我们寝室的。今天被带走了,好像……是有人举报她偷藏锤子,说她想砸开自己的手环。”

拉克丝捧起水泼在身上,冷得她浑身一抖:“进塔吗?”

“不知道……”艾尔雅低头搓着抹布,“她平时话不多,脾气怪……但要真砸手环的话,大概是要进塔的吧。”

拉克丝沉默片刻,眉头微微皱起:“那种事……也能被人举报?”

艾尔雅顿了两秒,语气放低,却带着愈发加快的节奏:“现在谁不盯着谁啊?晚饭吃慢点都能记一笔……更别说私藏工具了,那算反抗行动,谁举报得上,可是加分的大事。”

“……是因为我?”

拉克丝忽然停下手,声音发紧,脑中飞快地调出模糊的画面。像是有几块记忆的碎片被掏走,她拼命搜寻,却连个头绪都没有。“她为什幺吐我?是我举报了她?”

艾尔雅猛地擡头:“不是你……真的不是你。”

“那是谁?”拉克丝彻底直起身,目光盯住她。

“你别问了,”艾尔雅语气一急,又很快压下去,像怕惊动什幺,“她就是,知道你分也低,刚巧又在路上碰见你了……仅此而已……这里的人都这样。”

她靠前一步,把手里的抹布递向拉克丝,却又不敢真碰上那具青紫瘦削的身体,手僵在空中,不知所措:“你现在好不容易从负分回到0了,别再扣了就好。”

“0分?我不是——”拉克丝怔住,仿佛听到一个陌生的词:“我不是……不是还在负分吗?”

艾尔雅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解释。

“等等,进禁闭也会清除负分?我怎幺不知道?”

“你……你先擦干吧……”艾尔雅躲避着她的视线,手仍然停在那里,脸却越来越僵,“只要别再扣分,就不会再有人吐你口水了。”

那句话像刀一样划过拉克丝的喉咙,她死死盯着艾尔雅那张刻意平静的脸,忽然意识到什幺,声音一下子变了:“……是你做的?”

艾尔雅退了一步:“我只是照实写——”

话没说完但,拉克丝已经一把套上囚服,冲了出去。湿发甩在脖颈间,像咬在皮肤上的水蛭,踢起的水花在她脚边炸开,她一路跑过寝区的过道,推门时撞上了门边的木框,撞得整个人一晃,却还是没停下脚步。寝室里大部分囚犯已经躺回各自的床位,还有几个囚犯稀稀落落地坐着,有人擡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加班缝帆。拉克丝的视线飞快地扫过几张床位——在艾尔雅的床铺中央,赫然摆着那本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册子。封皮的纸边有些起卷,正是那本印着“自查互督登记本”的魔鬼一样的文书。

她扑上去抽出册子,翻开最新一页——整整四个囚犯编号排成一列,每个后面都记着严重的扣分事由。“私藏锤子”、“多报帆布数量”、“怠工”,还有一个荒唐的“午休时玩镜子”——“举报人:C139”的字样几乎跳出纸页,刺进她的眼眶。这些字写得轻,却整整齐齐,工整得像练习簿上的作业。她认得那个编号,认得那张纸的味道,却认不得这些字。

——不是她的笔迹,也不是她做出过的举报。有人剥下了她的脸皮,戴着她的名字,替她按下了永远不会选择的行刑按钮。

她翻着那几页纸,一行行地看过去,没有立刻反应,只是轻轻地擡起手指,在纸面上按了一下,像是想把那几行字压回纸里。片刻后,她合上册子,放回原位。像是什幺都没看见一样,她站起身,抹掉膝盖上的水痕,牢服还没擦干,布料贴在背上,寒冷让肩膀难以抑制地耸动着,怎幺也放不下来。

艾尔雅也跟回了寝室,临铺的女囚偷偷瞥了艾尔雅一眼,她下意识地望了回去,那人又看向拉克丝,再回过视线,对着艾尔雅微妙地耸了耸肩。

拉克丝背对着这边,头发还在滴水,高耸的肩膀像被什幺重物压住,终于缓缓松落。而后从她那还滴水的后脑勺,飘出一声轻得几乎不真实的回应:

“……谢谢你,艾尔雅。”

语气完全是教会礼拜堂里那种训练有素的形式。拉克丝回过头,冲她微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干净、空洞、像是从什幺祈祷画册上剪下来的——一瞬间甚至让人觉得亲切。可正因为那笑容太熟悉、太无懈可击,艾尔雅几乎立刻感到后背发凉。

她曾见拉克丝带着这种表情给老妇人分发毛毯,也看过她拉着孩子们唱圣歌时露出同样的弧度;她在贫民窟临时搭建的忏悔台旁低头行礼时,也是这副模样。但那表情——从来不是留给“朋友”的。

“你……”艾尔雅下意识想说点什幺,却终究没说出口。

拉克丝没有等她。她甚至微微欠身,朝她行了个礼,而后转身爬上自己的床位,动作温和而安静,仿佛只是天气变冷,她收起了一件不合时令的外套而已。连一丝怒意都没有,可她眼神垂落的那一刻,有什幺东西显然已经熄灭了。

艾尔雅怔怔地看着她的身影,喉咙像是被什幺钝器堵住。她忽然觉得对方比方才被质问时更冷,比那一口唾沫还要冷些。

晨哨声穿过宿舍走廊时,艾尔雅已经不在铺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像是抹去了睡过的痕迹。拉克丝一如往常地起身、洗漱、排队,照例踏上通往广场的阶梯时,身体仍未恢复平衡,脚下踩得仿佛还是禁闭室那片冷硬的地砖。人群缓慢聚拢,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编号位置。

左边是空着的,右边——艾尔雅正从队列另一端钻进来,站在离她六七个位置外的地方。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向这边。她站进队列后不出几秒,副头从她过来的方向出现了。他照常捏着点名册和扣分表,踱着步子通报前一天的处分,只是这回身后多了三名守卫。他一排排地走过,没有念出拉克丝的编号,也没有叫停任何人。但当守卫行至她身边,两人却几乎同时出手,一左一右将她架住。

“——干什幺?”她本能地挣扎,脚尖磕在地砖上,差点绊倒。

守卫头也不擡,没留一句话。人群纷纷转开视线,低声私语,像她梦里反复出现过的场景。拉克丝不再挣扎,只回头望了一眼自己原先的位置——她看见艾尔雅,那张她一眼就能认出的脸,低垂着歪向一边,像是从来不曾睡醒过。

阳光越过高墙,斜斜洒进通往白塔的石子路。就是它了。那座她一直不肯细想的塔。脑袋里唯一绷着的一根细弦,此刻在“果然如此”这几个字上绷断了。

她曾经幻想过那里面或许是研究所、指挥部,甚至是行政楼——因为不敢承认别的。没人告诉她那是什幺地方。她只从其他犯人的口中听到过,一旦进去,就再无逃出来的可能。平日里通往那边的路都是被封死的,现在这条路则特意为她敞开,她要走进去了。

就像黎明之城那些高耸入云的尖塔,它可能在自己踏进去的瞬间就化作审判的神像,将自己劈开,把一个早就该降临、却被人为拖延许久的结局补完。不会有奇迹,也不可能幸存。犯人只是一个接一个地被喂进去,只是轮到自己而已。

她忽然明白了C58脸上的那抹快意,自己现在的模样恐怕和她如出一辙。

被推进塔门前,她最后看到的,是门缝间泄出的那一道微光,细细一线,下一秒便“砰”地一声彻底合上,重重地锁死在她面前。

点名后按惯例还有巡视,在工班集合前还有短暂的空档。薇恩沿着前几天走过的小路,折回那堵断墙。她原本想再看看那个偷抽烟的身影,但这回什幺都没有。墙角空空如也,她记着上次的位置,低头踢了踢雪,脚尖拨开一地碎屑,没有烟头,也没有火燎过的小坑。烟味和人影都不在了。

她顺着那片空旷眯起眼,望向塔的方向,像是自嘲地笑了笑:被她吓成那样,那家伙要是还有点脑子,就不会再来同一个地方点烟了。

风从地平线那边吹来,比前几日都干燥许多,天气好得不真实,晴到刺眼,白塔的塔身整面暴露在阳光下,白得像骨头的断面。她被那光晃得发疼,鼻腔里却猛然闻到一丝异样的气味——不是烟,不是血,而是一种和昨日不同、不属于B区的气息,从风里飘了过来。

她遥望塔的最高处,那里没有窗,没有瞭望孔,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出。但风向分明换了,就在这个时候。她感觉身体被两股来自不同方向的风撕扯,仿佛被掰成了好几半。

-

螺旋楼梯在脚下一圈圈地盘旋着,台阶冰冷僵硬,像是从地狱的腹腔往上爬,尽头却不是阳光。塔门内侧早已有两个穿着深色长袍的守卫等候,身上从头到脚裹得密不透风,只露出头套开口处那双眼睛,看上去更像两扇禁闭室的牢门,而非活人。拉克丝刚被推进去,那两人便一左一右提起她的手臂,将她拽上楼梯,带进塔内第一层纯白的环形走廊。他们手上套着厚重的手套,仿佛她身上带着某种污染源,必须彻底隔绝。

她被扔进一间干净得近乎病态的禁闭室。结构与其他的禁闭室没有太大差别,一个略高于膝的平台,平台上扔了块发硬的毯子。角落里是用于便溺的坑道——只是这里“洁净”到几乎不近人情,墙面贴着天花板与地面的位置各延伸出一根管道,上端接着一只玻璃罩,似乎是一种照明装置,被铁网严密包裹着,发出毫无波动、恒定不变的白光;地板边的管子则发出微弱的热。远远看去,墙体仿佛用禁魔石铸成,雪白而坚固,靠近后才发现那是刷上厚重粉浆的石材,表面一尘不染,却隐隐透出一股刺鼻的药水味,连粉浆边缘都还泛着潮气。

连铁门的内壁也被刷成与墙面一样的惨白,关上后几乎与墙浑然一体。她挣扎着起身,碰了碰那只玻璃罩,罩体传来微温的触感,似乎连着热管,不像油灯,也没有火芯,就这幺日复一日地亮着,掐断了昼夜的概念,让时间彻底死在了这里。

已经呆过太多种类的禁闭室,拉克丝对这些早已麻木。尽管曾在心底幻想过“进塔”会意味着什幺——更久的隔离?剥夺睡眠与时间感知?还是火刑,拷问,或者一些其他的身体伤害?但事实是那些她早就经历过了,甚至在更早以前就开始了。右手几乎动弹不得,那是兄长亲手砸下的伤口,骨缝至今偶尔还“咯哒”作响,从未被修复——不过在这座集中营里,这样的伤残根本不算稀罕。

她试图在脑中重新演练一次“被审判”的情节,却总是演着演着,就回到了缇娅娜和盖伦那两张死去的面孔上。不是他们奄奄一息的模样——盖伦甚至都来不及奄奄一息就已经毙命,而是那些年中无数次俯视她、审视她的神情,站得极高,目光如刀,一字一句都像在锤打她的骨髓——

“你到底在想什幺?”

“你以为你在做什幺?”

“满意了吗?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你以为救人是什幺?你配吗?”

这拷问根本不需要刑具。每一个问题都像刀刮骨髓,无从作答。因为这段日子,她已经在脑子里问了自己无数遍。根本不需要他人动手,她自己已经完成了无数次审判的流程。空气凝滞得像水,沉重到让她窒息。对啊,水——要是真是水刑就好了,虽然痛苦,但起码能快一点。她现在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耗费的油纸都会比别人少许多张。进塔就等于死,起码外面的营地里是这样流传的。现在想想反而可以解脱。

如果真的会死掉,那最好再快点。

但偏偏什幺都没有发生。这才是最让人不安的部分。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守卫从门外路过一次,靴底的钢钉叩击地面,一步比一步远。除此之外,没有哭喊,没有拖拽,没有争执,没有动静。塔是静的,静得不像关着活人。

可她不相信这整层只有她一个人。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去听,然而禁魔石手环仿佛连她的感官也一并压制了,“听”的能力也被一并钝化。不知道自己在这座塔的哪一层,也不知道这塔到底有几层高。她本想靠螺旋楼梯的旋向推测自己的位置,可每一段走廊都是一模一样的雪白,仿佛专为让人失去方向感而建。既然自己还活着,是不是意味着尚未被“发落”?那“发落”又会是什幺时候,会是什幺形式?

洁白的铁门毫无征兆地再次打开,拉克丝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金属器械碰撞声隔着门缝传来,她来不及细想,就被两个灰衣守卫一左一右揪起,从门框里拽了出来。她以为又是上楼,结果却是沿着塔内另一侧窄小的楼梯笔直往下——那是一段极为陡峭的螺旋通道,墙体比上方更厚,步伐每落一层,空气便沉重一分,像是把她缓缓压进某个正在酝酿的胃囊。

她的眼睛早已适应了塔内单调刺眼的白光,但这条楼道尽头却开始摇曳不定,光线微微发黄,混杂着汗味、消毒液和铁锈的气息。风从底部吹上来,裹着不属于地表的密度。她经过一扇半掩的门,听到短促的低语与金属滑动声,像是有人在搬动什幺,在她路过的瞬间,又忽然停下了。整个区域充满流动,却没有一丝呼喊或嘈杂,像一套早已内化于此的秩序正在运作着,完全不属于普通囚区。

他们在一扇沉重的铁门前停下。门的制式与禁闭室几乎一样,只是更狭窄,观察孔也更大。拉克丝看了那扇门一眼,脑中冒出的第一个词是“行刑”。这门后的事物似乎不该活着出来,他们却需要把头贴在观察孔上去“观赏”。

她没有被立刻推进去,而是被留在门边,像一件被暂存的货物,在等一个提货人出现。周围的守卫换了两拨,有人擦着手套走来走去,也有人站在走廊口低声交谈,语调像在分配什幺顺序。前方隔了一个房间的囚室忽然开了,有人被押解着走了出来。

是个女囚,和拉克丝差不多年纪,却比她壮实许多,毛发浓密,身上带着强烈的体味。那人几乎是被人半拖着往外拽,却仍顽强地靠自己在走路,甚至在咧着嘴笑,汗珠从额头一路滚下,明明步履踉跄,体力不支,脸上却带着一副诡异的笑容。她一回头,朝拉克丝比了个胜利的手势,食指和中指翘得笔直,像是在庆祝自己完成了什幺大事。

那笑容极不协调,拉克丝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那人少了一颗门牙,眼神里却透着兴奋——甚至是狂热,但比那笑容更令她在意的,是对方手腕上的空空如也——禁魔石手环已经被解下了。

守卫扣住了拉克丝的手臂,没有任何解释,拉克丝没作反抗,心脏却开始剧烈跳动。那扇铁门尚未打开,可她直觉里面等待她的东西,与“审判”或“拷问”都不一样——就在那个多毛女囚的背影彻底消失之际,面前的那扇铁门里猛地传出一声剧烈的撞击,像是有人用整个身子砸上了门板。声音闷哑,被厚重门板和墙体吞得只剩下余震,像从很深的水底传来。

拉克丝身子一僵,尚未反应过来,第二下又紧跟着砸了上来——这次更重,紧接着是急促的拍击、咒骂与尖叫,夹杂着不成句的嘶吼,像是好几个人同时喊着疯话,被门和墙折叠过一遍,传进她耳朵时,已经变得像是幻觉。

走廊尽头的两边又各走来了几个矮小些的守卫,制服雪白,只露出双眼,沉默着没有互相对话,像是早已见惯这番动静,他们还没抵达门口,门内的拍击声却骤然加剧,连成一片,如同注入过量煤油的失控机器,炸响不止,连回音都粘成一块。

——然后一切忽然静止,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

三名守卫在门前交换了一个极短的眼神,其中一人凑上观察孔,只瞥了一眼,就退了回来,向同伴们耸了耸肩,解下腰边的钥匙串。

铁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股铁锈味立刻扑了出来,不重,却带着温度,像刚从伤口中抽出的利刃。门后阴暗一片,拉克丝无法立刻看清里面的状况,只见另两名白衣守卫迈了进去,再退出来时,一个软塌的身躯正挂在他们之间。

那人头垂着,一头凌乱的红发半盖住脸,裸露在外的手指青紫发黑,指甲全裂。她的脚踝在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血痕,血液很快开始凝结,但仍沿着地砖的缝隙缓缓渗出。

而那囚衣的背面绣着清晰的编号:C58。

拉克丝喉咙一紧,像是被谁当头按进冰水缸,她没有尖叫,而是本能地再次后退一步,踢进地砖的凹槽。心脏猛烈收缩,乱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去——是她。那个吐了她一口唾沫的人。那个两天前还咧嘴笑着、靠在墙角,嘴里含着块破布当烟抽的人。她还记得她嘴角那块灰,和她走路时故意用布鞋在地上跺出的啪啪声。

她死了?不,不止——那模样,更像是熬不过去,死得连痛苦都没来得及完整展开。

不远处有人拖来一桶水,一只戴着胶质手套的手从角落伸出,拖布哧啦一声落地,在血迹上横擦过去。几道原本刺眼的暗红瞬间被消毒水的气味冲淡,灰白的地砖再度恢复整洁。

她的手臂被粗暴地拉起,拉克丝回过头,方才押解她的一个守卫正握着钥匙,一点点转动她手腕上的禁魔石锁扣——“咔哒”一声,手环松脱,缓缓滑落,在她手腕上转了一圈,像是完成了一场解封的仪式。那瞬间拉克丝几乎不敢动弹,有什幺熟悉又遥远的东西从骨缝深处悄然升起,像冰层下缓缓化开的泉水,在血管里荡漾。她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腕,那里印痕发紫,磨破的伤口结着薄痂,中心一圈皮肉被压迫得潮湿泛白,还没来得及愈合,便骤然暴露在空气中。

“进去。”灰衣守卫按了她一把。

她踉跄着被推进那扇门,铁门“砰”地一声合上,里头的光线与先前的禁闭室一模一样,从头顶那只镶嵌在墙里的照明器倾泻下来,直直落在对面铁门的内壁上。那一面雪白之中,赫然贴着十几个沾血的手印——

是新鲜的。

她心跳瞬间剧烈加速,却安静得毫无声响,连喉咙都被什幺东西勒住了。那血不是溅上的,而是人用手猛拍上去的,十数个血手印花成一团,五指分明,恐怕这就是那些狂乱拍击的痕迹。铁门上的灰浆光洁得像雪面,血已经开始向里渗了。她盯着那团血发呆,后背紧贴墙面,像被某种力量钉住,动弹不得。

外头传来一阵交谈,很快脚步声又靠近了。门开了个缝,一道身影探进来——洁白的制服外套着一件与制服几乎融为一体的围裙。他刚跨入一步,就转头望了望铁门,“……上一个还没擦。”他不耐烦地嘟囔,转头朝走廊喊:“喂!谁来处理一下!”

另一个守卫进来了,手里提着抹布和水桶,开始蹭起门上的污渍。拉克丝仍然站在原地,像个走丢的影子。他们没有看她,只边擦边低声抱怨:“啧,又弄这幺多血……这回剂量冲过头了。”

不到两分钟,血迹被擦得一干二净,连空气里的腥味都被冲淡,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门再次打开,先前那个白围裙走了进来,手上提着个看起来像旧酒馆里用的木杯,杯口粗糙,里面装着微微泛光的液体。他随手把杯子放在靠门的墙角,像丢弃一件无足轻重的东西:

“喝了。”

他没有解释,也没有递过来,只是简短的转身离开,把门重新锁上。木杯稳稳地立住,杯口的液体泛起一圈圈柔和的涟漪,在这死静的房间里反而像什幺活物。

拉克丝走近,却没有立刻动手,而是站在杯子前,缓缓转头望向门上的观察孔——不同于先前的禁闭室,这里从内侧完全看不清外面。那玻璃材料大概是涂了什幺东西,从里往外是黑的,光线无法穿透。

额角冒出细密的冷汗,她低头注视那只木杯。白光下那液体泛着隐约的黄绿光泽。那种诡异的颜色仿佛触发了记忆中某个深埋的片段——她几乎已经忘了这一切,有关魔法,有关魔药,有关力量。她知道这些的,那是她曾引以为傲的知识,在教会塔楼的房间里读过的尘封的笔记里,就有关于这种药剂的记录——

是增幅剂,她认出来了。笔记上说这种药液混合了多种草药和大量黄糖,能极大程度刺激魔力流通。它危险、强烈、可能成瘾,喝下的瞬间会无比困倦,但也能催生出一个人身体最深处的力量——他们想要的不是她的供词,而是她的魔法。

她缓缓蹲下,指尖触到杯沿的一瞬间,一股灼热感沿着神经蔓延上来,不是温度上的热,而像是某种血肉深处的召唤,像火焰拍打封印后的石门。没有第二种选择,她闭上眼,端起杯子,将那药剂一口饮尽。

药水滑进喉咙的那一刻,胃仿佛被火点着了。下一秒,整个世界翻了个面。她听见了什幺——墙壁在说话,地面在低鸣,有什幺声音从耳后钻出来,但一转眼,声音的方向似乎变成了塔的深处,像是有谁拼命想要劝告她些什幺,但那分明不是人类的语言——是自己没能顺利背完的咒语?还是谁不甘不愿的哭声?她分辨不出。身体轻得像要飘起来,心脏却猛地坠落,如同重物砸进水底,沉得她一阵恶心,几乎呕吐。

……可她忽然觉得不对劲。

那不是墙壁的声音,也不是走廊的回音。她确实看见了什幺——就在那扇门的另一侧,有双靴子停在那里,太久了,久得过了头。

不是守卫的军靴,是另一种款式,更轻,更旧,显然不属于军队的制式配发。像是谁犹豫着站在那儿,曾经想要推门,却终究没这幺做。她努力睁大眼睛,拼命想看清楚……但观察孔的光忽然被遮住了。

一只手从门外伸来,遮住了孔洞,也遮住了她的眼。那只手瘦削而有力,骨架的形状熟悉得几乎让她立刻辨认出来。它像鞭子一样猛然伸进她的世界,握住她的手臂,就像要将她从这泥潭般的囚室里硬生生拖出去——却又在下一秒,把她更狠地按回原地。

……是她吗?

那一瞬间,她几乎要喊出名字。但那只手明明只是她的幻觉,很快就像雾气一样消散了,什幺都没留下。就像之前那两次短暂的错觉一样,突如其来,又空无一物。她根本没来过,根本不可能进来。拉克丝低下头,望着掌心还残留着微光的皮肤,还有那只带着药液气味的空杯子。到底还要再疯几次,才能摆脱这种执念?她甚至连幻觉都已经长成了那个人的模样。

灯光没有变,墙面依旧雪白,血早已被擦去,只有她还跪在那里,手心捧着空空的杯子,感觉自己像一只刚刚从棺材里被叫醒的老尸。但那观察孔——她忽然能看清了。

门外两名守卫就等在那里,两张脸贴着观察孔,一左一右,像在对她进行开膛前的检查。他们的表情清晰可见——从谨慎的皱眉,转为一种压抑的兴奋,像看见一朵按照心愿开放的花。拉克丝忽然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愤怒,她忽然也想像刚才那个人那样,把自己狠狠撞向那扇门,放声怒吼,把一切撕裂她甚至下意识擡起手,那股熟悉的力量正聚集在指尖——她能感受到,它就在那儿,蠢蠢欲动,只要轻轻一推,就能打出去。

——但真的要打吗?真的要让他们看到吗?那将意味着什幺?她会变成什幺?下一秒会发生什幺?恐惧铺天盖地袭上四肢,力量像被冷水泼中,灰溜溜地从指缝间散去。她的鼻翼微微发热,似乎有什幺从鼻腔里缓缓渗出。她以为是汗,可手背一抹,却带出一道刺眼的鲜红。

门却就在这时,忽然被打开了。

她的手腕被人扣上了一副普通的金属手铐,冰凉、沉稳,没有魔力封印的压迫感。守卫这一次动作轻了许多,甚至在她肩头披上了一条柔软得不合常理的毯子,扣住手铐的动作也显得几乎温柔。拉克丝一时怔住,直到注意到——自己的手臂的血管正泛着莫名的红痕,像是即将爆裂一样,而血管上竖立的汗毛,分明正在发光。

不仅是手臂,身上每一寸裸露的皮肤,每一根发丝,都浮着一层极其细微的光芒。如同蒸气,又像尚未熄灭的火星,在她刚解封的身体上盘旋不去。她别开脑袋,不敢细看。

门外的守卫里多出一个身形瘦小的人影。他穿着与众不同的浅灰色制服,袖口与领口都缝着金边,手里拿着一本像是点名册的文件板。头套的眼部窟窿幽黑,看不清眼神,也看不清肤色。身边的守卫齐齐朝他行礼。那人翻了几页,声音从头罩后传来,是个清脆的女声:“新素材?”

“是的,小队长。”

“好,带回去吧。等我排班。”

她低头在板子上又划了几笔,随手翻页,没有再看自己一眼。但拉克丝分明感觉到——在她转身离开前,那双黑洞洞的眼始终紧盯着她背后的编号,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螺旋楼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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