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

她总是这样梦见那场雨。自己被隔断在水雾的世界之外,只能眼睁睁地望着棺材对面崩溃痛哭的父母。泥坑里下葬的石棺豪华得近乎讽刺,是军团长的规格。盖伦站在母亲身后,僵硬地伸着手,像是要扶起她,可母亲仿佛根本看不见他,只是死死扒着坑边的泥土,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也一同埋进棺里去。

是啊,她亲眼看到盖伦的脑袋在自己面前炸成碎片,他怎幺可能还活着,还有命站在这里,陪着母亲送姑姑下葬?还是说——棺材里其实装着的就是盖伦自己,所以母亲才会哭成那样吧。

从这样的梦境中睁开双眼,面前就只有那堵被烟火熏黑的石墙,和一扇带有窄窗的铁门。那道窄窗只有在狱卒巡查时才会打开,其余时间只留一丝冷风,和黑暗一同灌进来。拉克丝蜷缩在角落,已经不记得这是被关进禁闭室的第几次,也不记得现在是第几天了。

没有人来找过自己,没有纸质的信件,连口信也不曾听到过。她试着主动发问,换来的结果便是独享这件禁闭室。这里的温度不会直接把她冻死,但低得足以让每一根骨头都像是要被溶解在冰水中。只要意识清醒,寒意便攀上脚踝的裂伤,一路往心口爬去。

她不是没有试过求助于魔法。在没被关进禁闭室的那几天,深夜里躲在被褥下,把手指贴上额角,像从前祷告时那样默念了好几遍咒式。但没有光,没有回应,连一点发热的触感都没有。不是因为自己忘了怎幺做,而是这里的石头是真的——那冰凉的镣铐和空气中的压迫,合力堵住了她的喉咙,把她的每一寸神经都囚禁起来。她试过靠数数字来熬过时间,也试过祷告、回忆、甚至装死,期待自己能被当成一具尸体,运出这座监牢——最终都放弃了。

她甚至不确定这次到底是为什幺被关进来,或许是因为在工棚里遇见了一个许久未见的艾尔雅的邻居,便把自己的黑面包多匀了一小块给他,也可能是因为在“集体忏悔”的时候,她只是呆滞地站在那里,眼神发直,而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被引导着放声痛哭,嚎叫着念出“染魔害人”的罪状,像被附身一般开始哭喊自己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德玛西亚,不该叛逃、不该怀疑、不该有任何心思上的动摇——

而她只是一言不发,扫视着身旁的一切,连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

“这个人太顽固不化了。”她听见有人这样说,“态度太差,根本没想忏悔。她还得回禁闭室。”

“怎幺劝都没用,至今还以为自己是贵族小姐,以为自己还是光照者教会那种‘天赋异禀’的神女呢。”

天赋异禀?啊——是了。她忽然想起来,这次的确是她冲撞看守之后才被塞进来的。

因为她看到狱门口,有人正在传阅一张报纸。纸张早已被水汽浸得发皱,但上面的标题依稀还能辨认:《英雄殉职的冕卫将军及其亲属》,下方正印着姑姑和兄长的照片,还有她的画像。

他们在传阅自己的讣告。

她记不清那时自己是否喊了什幺,只记得自己像疯了一样扑上去,想把报纸抢下来、撕碎,或许还撞翻了人、咬了谁,然后就又被按进了这片寒冷的石缝中,牙齿间挂着油墨和纸屑的气味,血液却和被刮碎的皮肤一起凝在嘴角。黑暗再次将她吞噬,连日常的食物和水都不再从那窄窗口出现了。

门闩再次响动,拉克丝本以为自己又要被拖去审问,或者转移到更远的牢房,关更久的禁闭,但这次,他们只是按住她的手腕,换了一副更宽更厚的禁魔石手铐,然后在名册上她的名字旁画了一道红线。她既没有听到命令,也没听见任何判决,下一刻双手已经被拷在一辆敞篷拖斗的护栏上。士兵们用油布盖住拖斗,封住她的视线。马蹄声与油布上落雪的刮擦声不断响在她的头顶,车轮每滚一圈,她只觉得自己的骨头就又被震断了一条。

她猜这车队会带她去某个重刑劳役的工作区,或者干脆拉上绞刑架——但很快她就发现这并不是一次惩戒,而是分配。和她一起被押送的囚犯太多了,多得不像是为了单纯的审讯或刑罚。他们被一个个地塞进车斗,手腕上都拷着沉重的,外观相似的镣铐。每个人的衣服都一模一样,灰蓝色的纹路从袖口卷到领口,像是把他们每个人都缝进了同一副模板里,连褶皱都像是预制好的。

睡眠断断续续地来袭,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睡过去了,还是已经因为冰冷和饥饿而接近昏迷。仿佛又做了不切实际的梦,梦见马车在悬崖边被掀翻,她跌进山路旁的沟壑,看见了根本不该出现在她眼前的人;那人在巨浪中朝她伸出手,随后一切都被海水吞没,耳边只剩下波涛撞击耳膜的轰鸣。拖斗终于停下的时候,意识似乎重新回归了肉体,她依稀听见几个士兵在清点名单,想要动动眼皮,却连这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只能把脸在瘦骨嶙峋的膝盖间埋得更深了些。

身旁的世界仍然昏暗,但似乎不再晃动了。

她是在某个声音的呼唤中真正醒来的——不是命令式的“编号”,也不是那种把她推醒再拖走的粗暴:“你醒啦?拉克丝大人……拉克丝,赶紧起来,我已经跟副头说好了,你睡上铺,床位还没被抢……”

拉克丝缓缓睁开眼,一个包着头的女人正蹲在床边,头巾下露出些许褪色的棕发,像是被风吹歪,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看上去像刚从哪里逃出来一样。身上囚服洗得发白,松松垮垮裹着那副被抽空的骨架。她怔怔地盯着这人,又缓慢地环顾四周——自己竟然躺在一间干燥得出奇的巨大宿舍中。身边是一排排上下铺的木架床,对面的床铺聚着几个囚犯,正围着一个穿着同样囚衣,却带着袖章的女人。那女人伏在床边,抄写一本脊背早已油亮的薄册子。几个囚犯轮流传阅着那本东西,有人接过册子,咬着牙在上面画了个圈。

窗户的面积极大,风呼啸着冲过狭长的通道,自己却感受不到特别的寒冷。不像是地狱,也绝非天国。她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还活着。

那女人她自然认得,她的脸颊已经瘦得发干,眼窝深陷,双手还紧紧握着拉克丝的手掌,骨节干瘪,却有种倔强的温度。她望过来的眼神里全是笑意,连皱纹都被这份重逢的欣喜填满了。

……是艾尔雅。拉克丝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看到她。

“明天排班表就会下来。”艾尔雅扶着床缘,坐到拉克丝腿边,从床尾掏出一捆线头,一边慢慢理着线团,一边说道,“这里的上铺就是你的床,我跟副头说了,你之前在教会干过活,手特别巧,脑子也快。缝帆那边现在缺人,给的分数不太高,但不容易出事。”

——分数?拉克丝呆滞地点了点头,却没答话,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床底晾着在上一个监狱被分发的旧布鞋,湿漉漉的,一只比另一只还要更破些。她完全听不懂艾尔雅的话,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听到“排班”这种词是什幺时候,也不记得最后一次做“分配内的工作”是在多久以前了。耳边只剩下纱线摩擦的沙沙声,像是有人在耳膜边用一块湿布不厌其烦地反复擦拭。

床位与床位之前没有任何隔断,几十张上下铺床框排列得整齐且紧密,缝隙里连一根多余的布头都没有。床底是一排排整齐的木盆,冒着衣物的霉味,混合着排泄物被焚烧过的奇怪味道。临铺的女囚一把脱掉上衣,挂到走道间的铁线上晾晒,还有人坐在床角,安静地抠着头皮,然后把指缝间抠出的什幺塞进嘴里咀嚼。没有人多看她一眼,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

就在这片沙沙声中,艾尔雅伸出手,从隔壁囚犯手中接过那本卷边的薄册。她双手的虎口附近各自多了一条深色的勒痕,她翻着那本册子,眉头都没动一下,仿佛已经看过了许多次,而后小心地合上,递给下一位犯人。封皮上歪着写着一行褪色的墨字:“自查互督登记本”——她只来得及扫了一眼那翻开的一页,纸上写着“交头接耳”、“怠工”、“有拒绝服从迹象”等零散几项。字迹潦草,有几处甚至带着大大的墨点,像是刻意把名目写得含糊。可她看懂了,每一行开头都写着一个编号,恐怕就是属于她们囚犯各自的编号。

她的脑子更乱了。信息像一堆烂麻同时往脑壳里塞,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但拉克丝还是擡起头,视线回到眼前艾尔雅身上。此刻最先浮出的,不是这些纸上写的内容,而是一个更难理解的问题——

“你是——”她试着将手掌伸向艾尔雅,已经太久没有人像这样,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对她说话了,虽然五感已经恢复,她还是摸了摸艾尔雅的囚服袖子,让自己确认这里是现世,而不是新一轮的梦魇。

“你是,怎幺来的……?”拉克丝终于完整地吐出这句问话,像是梦呓,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几乎没听见。艾尔雅擡头看了看她,表情僵了一下,又迅速转为微笑,“还能怎幺样……?我被抓住,就直接带来这里了。”

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别怕……只要别动歪心思,就不会有事的。”

突兀的哨声从窗外响起,艾尔雅利落地站起身子,把线团放回床上,“该吃晚饭了,你记住,以后只要听到这种哨声,就要立刻去门口集合了。”

拉克丝还在消化这些信息,和艾尔雅的样子,她知道这很荒谬——但总莫名觉得艾尔雅仿佛长高了些。不是身体的尺寸,而是——一种站得比从前更稳的,陌生的姿态。食堂比她预想的大许多,像学校的大礼堂似的,桌椅粗劣,二人公用一条窄窄的木头长凳,但排布规整。四面墙都糊着禁烟与肃静的公告,头顶吊着两排泛黄的油灯。入口左边的墙上钉了一块近一人高的黑板,标题写着“C区今日积分榜”。

她的脚步在这里顿住了。那黑板被擦得黑亮,像是每天都会被擦拭和誊写好几次。上面用一手清秀却死板的字迹标着:

-C35   本日最高分:241

-C20   本日最低分:-6(做工磨蹭,私自说话。)

最下面一栏用红笔划出一行:“本月积分为负者将不参与普通工种调配”。

她还没来得及细看,便被人从背后轻轻推了一下,是艾尔雅。“先排队吧。”她低声提醒。

餐盘已经摞在窗口旁,每人限取一份。盘子里是两块炸豆饼、一小块干面包和混了玉米面的浅色浓汤,带着奇怪的苦味。艾尔雅的浓汤里还漂着一根扭曲的草根,她捞出来时眼睛都亮了,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轻轻咀嚼着。

“积分是什幺?”拉克丝轻声问。

“你也看到了,”艾尔雅咬了一口豆饼,“每天更新,每周统计一回。干活快一点,能加一两分;有人出事,你上报了,也能加……有些岗位好拿分,有些很难。缝帆区其实,算是好的。”

“是做什幺用的……?”

艾尔雅盯着她的盘子,像是在斟酌要怎幺解释,最终还是开口:“攒三百分,可以换双新鞋。”

拉克丝低头看了看脚下那双不合脚的布鞋,脚趾默默蜷起,那条自己扭曲着痊愈的伤疤牵得脚筋一阵抽痛,她没有再说话。

回寝室的路上,天已经完全黑了,因为是入营的第一天,拉克丝得以休息一整晚,但艾尔雅还要去补一小时工,直到吹晚哨才可以回来。雪地在月光下泛着灰白的光,二人路过了一条狭窄的轨道,轨道两侧堆着裹了油布的货物卷,像是不用的时候得把它们盖起来。轨道通向远处一个被雾遮掩的方向,隐约看到有人在那里推车卸货,手脚间都拴着与她相同的镣铐。

再往远处看去,海雾边似乎有道细长的尖塔,从山坡后的石墙边露出一角,样子像个灯塔,又像是暴露在外的山崖的脊骨,直直地指向夜空。

“那是什幺……?”拉克丝刚想开口,艾尔雅就拽了拽她的手腕:“别问。”

她停下脚步,看着那塔尖在风中微微晃动了一下——可能是错觉,也可能是海风太急。“积分变成负数,或者被谁举报的话,”艾尔雅补道,“你可能就得到那儿去了。”

夜里的灯光并不全熄,守卫只是进来灭了几盏昏黄的壁灯,把亮度压低了一层。这光照不清地面,却足以让上铺的囚犯彻夜难眠,反倒将每一道轮廓都显了出来。有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掏痒,有人悄声撕开一小包草叶似的东西,一把一把地抓出来,塞进枕头底下的缝隙。空气中混着湿衣服的霉味与脚臭,像一口永远盖不住盖子的腌缸。拉克丝低头看自己那双冰冷的脚,觉得它们并不比这里恶臭腾腾的空气更真实。

清晨的哨声响起之前,她就已经醒来。仿佛身体已经被这营地的空气校准,宿舍里几乎每个人都在相同的时间睁开了双眼。廊道的第一盏灯才被点燃,塔楼方向就传来了哨声。那声音毫无穿透力,空洞地在楼间回响。却仍旧像某种召唤信号一样,驱使所有人迅速穿好囚服、系上腰带、拉紧扣子。禁魔石手环碰撞着配件和木床发出哐哐的响声,却没有人的动作因此停滞,迅速得像一条条被上紧了发条的机器。

寒气从窗缝浸入,刀片般割在脖颈和手腕上。拉克丝哆嗦着,跟着大部队冲出宿舍。寝室外的走道早已站满了队伍——与其说这里是“寝室外”,倒不如说这里是被环形的寝区圈出来的一块中庭。中央是一个用于训话的平台,更远处的寝室二层是回廊样的巡逻走道,每隔一段还都设了一个休息亭。

她几乎一夜未眠,只能勉强站直。无论在深夜里怎幺尝试,光已经不再回应她,这份焦躁已经让她精神紧绷,合不上眼,囚衣也怎幺穿都不对劲——像是被太多人穿过,早已拉得变形,领子也总是歪着,别扭地挂在锁骨上。所有人的囚服上都绣着灰蓝色编号,后背一大片,右胸一小行。她们所在的宿舍排在最后一列,   她和艾尔雅并肩站在队尾,艾尔雅用手肘轻轻碰了她一下,小声提醒:“等下……就要点名了,他们会喊编号,你只要说‘是’就行……别说别的,站好。”

“……嗯。”拉克丝低低地应了一声,几乎不敢动头。

号码一个个地被喊过来,没有人提到名字。名字并不重要,编号才是所有人的身份——按照区号加囚犯号的格式,艾尔雅是   C08,而她是   C139。点名的女军官皮肤黝黑,戴着深色的头盔和面罩,制服是浅蓝色的,比囚犯那套颜色浅整整一号,胸口还绣着银灰的丝线。她并不高,却站得笔直,目光像刀锋一样扫过人群。点到艾尔雅时,对方毫不含糊地答“是”,声音干脆,拉克丝从未听她这幺中气十足地开过口。

“那是个小队长。”艾尔雅低声说,“……不好惹,平时都不是她点名的。”

刚刚说完,她忽然轻呼一声,补了一句:“站好了,‘副头’来了。”

穿过雪雾的是‘副头’的身影。那家伙没带头盔,冰天雪地里露着油亮的平头,唇上一抹漆黑的山羊胡,浅蓝色斗篷披在肩头,却没有系好,风把下摆吹得像旗帜一样。他手里翻着一叠纸,一边确认囚犯的编号,一边顺着队伍走向这边,用破锣似的嗓音播报:“C区积分榜更新。昨日第一名——”

他边念边走,靴子有节奏地踏在地上。走到不远处时停下:“C03,举报三人,产出优等,加三十一分。申请休整半日,已批准。”

接着他顿了一下,眼角斜扫过这边,而后缓缓走近。拉克丝垂下眼,余光看见那黑影一步步靠向这里,正盼着他快些走远,脚步却在她面前停下了。

“C139,”那声音冷冷的,“昨日未交思想报告,扣二十分。”

队伍像在瞬间被冻住了。周围传来些细碎的低语,她下意识往旁边看了一眼,艾尔雅的脸色比她还要惨白,嘴唇张了张,却什幺都没说。拉克丝本能地昂起头,想要开口解释,对方却把纸翻过去,没有给她说话的时间:“没有解释,按制度来。”

接下来的内容她一句都听不进去,仿佛自己是广场上唯一没穿裤子的人。直到队伍散去,她才慢慢站直了身体,沉默地盯着那军靴的脚印消失的方向,随着人流,走向厂房工区分流的那一侧。

“我……我也忘了。昨天我下午,你来之前我就交了,”艾尔雅在工区的门口追上她,终究还是低声开了口,“我以为你问过别人,有别人会告诉你……”

拉克丝沉默地将视线投向她,一句话都没说。有看守将一件冻得硬邦邦的工作围裙塞到拉克丝手里,拉克丝沉默地接过,把那大出一号的衣服套到身上。

“没有,你也看到了。”她的语气很轻,没有火气,像块晾在河边的石头,“没人跟我说话。”

“我明天……明天帮你弄一份,补交上去。你别再扣分了……”艾尔雅低头帮她整理衣角,语气重新慌乱起来,像在自说自话,“这种事,大家都不当回事的。副头平时也挺随和的,可能他今天就是……”

“没事的。”那禁魔石手环变得无比沉重,把她的手臂坠得忍不住抽搐。拉克丝按下艾尔雅的双手,张了张嘴,却发现舌头贴在上颚,无法动弹。脸上的肌肉仿佛不听使唤地咧出一个难看的微笑,“……你别这幺说。”她挤出一句,而后连忙背过身去。胃里翻涌着灼烧感,她只觉得那不受控的笑容如果继续摆下去,只怕看起来会像是嘲讽一样。

拉克丝的工位被分在帆布坊西侧。是个半封闭的厂房,潮湿又昏暗,却十分安静。这里没有运转的重型机器,也不处理尖锐或剧毒的原料,起码不会让人直接受伤。几排长桌上叠着成卷的帆布,这一侧负责裁片,隔壁几组缝合,最尽头的接过去打扣,折叠,打包,就算是出品了。她的手边有把带铜柄的钩刀,她偷眼望向对面那组正在操作的人,只见一名头发花白的女工将刀刃嵌入帆布,朝前推去,厚实的布料便被整齐切断。隔着几步有几名班长模样的“检查员”在巡视,虽然穿着同样的囚服,也都戴着禁魔石制成的镣铐,手上却多了一把带着木柄的短铁棍。靠得最近的那位检查员,囚服背后赫然印着“C35”,正是那位积分榜上位居第一的人。

“我们负责把布拉开、裁片。”艾尔雅低声说,“你动作别太慢,但千万别比别人快太多……每条桌两边的产量都有记录员盯着。”

拉克丝点点头,收紧肩膀,开始埋头照做。她的动作远谈不上熟练,钩刀在她手中也钝得像块废铁,帆布在她手下硬得像皮革,只能靠均匀呼吸压住颤抖,一点一点将刀推向前。然而她总是慢半拍,驾着镣铐的手腕根本难以发力,划开的边缘像是用牙啃出来的。对面的囚犯动作流畅得像机器,她试着用心默数“三、二、一”,去匹配对方的节奏,却总是慢了一步。她下意识想开口,请对面与自己一齐数着节奏配合,刚刚张嘴,连声音都未发出,远处的C35便已掀起本子,握着笔大步走来,鞋跟在地上啪地一响:

“擅自讲话,C139。扣二分。”

她僵住,低头看了一眼艾尔雅,后者没有说话,只是拉下一卷新的帆布时,动作明显放得更小心了些。

把最后一滴水甩下手腕,摇晃着站起身时,水珠已经在袖口结了薄冰,变得发硬。食堂外的人群已经三三两两地开始排队,从门口一路排到工坊外的洗手台。天空自清晨以来就没变过颜色,一直是暗沉沉的雪灰,远处白塔的轮廓潜在云雾里,像是被谁用指甲挖在泥墙上的印子。她站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被这种“风景”吸引住了。

那是拉克丝进来后第一次看清这片集中营,或者说,至少是她被允许活动的这个分区。所有活动的范围都在一个回廊内,围栏并不仅仅是用来隔离,更像是某种流水线的导轨,将每个人、每份货都引导向既定的路线。通向塔区的运输轨道从这里根本看不到全貌,或许只有从这回廊出去,走在“外头”的时候,才能看见它。

恐怕这地方,就是为她这种人造出来的。曾经被姑姑提议的所谓“学堂”,恐怕也与这大同小异。每一张帆布被裁好叠齐的瞬间,她都觉得自己真的会很快死在这里。或者更像她最近反复梦见的那样——人虽没死,记忆却被搅成碎泥,一辈子留在这片铁皮与油布之间,只剩裁布、吃面包、写“思想记录”,在“未交报告”或“出言不当”的扣分通报里度完一生——可是艾尔雅呢?她是怎幺出现在这里,又甘愿留下来的?她明明愿意为了避免被清洗而逃出贫民窟,却怎幺会是愿意躲进监狱来避祸的人?

她打了个寒战,也不敢再站太久。食堂门口的分数板已经更新了,“C139,-22分”的字眼已经赫然出现在最后一栏。周围的囚犯从她身旁擦肩而过,目光时不时扫向她背上的号码,悄声议论着。她在此刻忽然有了个荒诞的冲动——要是能搞到针线,把“139”改成“1000”会怎样?或者更长的数字,长得别人根本读不完,那样或许她就可以被当作系统的错误排除掉,就能从这些令她厌恶的眼神中挺起背来,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晚饭后她终于在寝室领到了那张“思想报告”用纸,和一截铅笔头一并发下。纸质粗糙,和政府派发的宣传报一模一样。右上角是编号与交表日期,交表时间写的是两天后的周五。她蹲坐在床铺边的板凳上,盯着纸上的问题——

“本周思考:你是否还有对国家、制度、学习内容和劳动安排的困惑?”

“如果有,请写下来,并试着提出哪些人可能有与你相同的困惑。”

整间宿舍都被某种压抑的笔尖刮纸声包围着。她咬紧后槽牙,几乎把那截铅笔压断,却始终没能下笔。周围已经有不少人在写,有人咬着笔杆,有人飞快划拉着,有人捏着纸角,偷偷张望别人的笔尖。宿舍变得像个滑稽的考试场,耳边传来艾尔雅压低的声音:“不能空着呀……哪怕只写一句,你就写你想好好做工,也别空着。”

她仰头望了艾尔雅一眼,对方正低声从床铺上弯下身来,佝偻着后背,目光平静——甚至可以说太平静了,仿佛必须这样才能压住些说不清是急迫还是羞愧的激动。拉克丝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笔尖在纸上停了几秒——纸上那行字迹粗陋刺眼,像小孩子写着玩的游戏规则,又像专为自己立好的墓志铭。仿佛能听见自己身体里的旧伤一处处醒来,神经像钝刀在血管里突突地敲,敲击的回响让她几乎想呕,她却只是咧嘴笑了一下。

笑容不受控制地撕开嘴角,纸上粗劣的油墨字随之变得模糊不堪。像亲手捧起碎石,盖在自己的坟坑上一样,她终于低下笔,一字一顿地写下:

“我没有困惑。我明白我做错了什幺。”

整队的哨声响起时,薇恩已经在外面搬了一夜的货。她甚至来不及记住自己的宿舍里还有谁,就被那位在营地门口点她名字的年轻女军官拎着手臂,推进了仓库区。一整晚的搬运任务像块磐石压在她肩上。没有人关心一个新兵的死活,只有无数只贴着编号的木箱,包裹,工具,和一眼望不到头的漆黑通道。

她把塔区半地下仓库里,那堆破烂的旧钩锁和盖布挨个码好,手上还带着一层擦不掉的硫磺粉,薇恩皱着眉头,不停地把手在裤腿上蹭着。“报告,小队长,最后两架推车的清点完成了。”她听见角落有人喊了一句,天色已泛出鱼肚白。女军官没回头,只点了点头,撂下一句“解散”就向着营区离去,腰间的钥匙包随她的步子轻轻晃着。

“阿苏达今天心情还不错啊,不然这会儿,怎幺可能放人。”身边一名士兵趁小队长走远,把扯下半边面罩大口喘气,又扭头看向薇恩,“你今天刚入营?可以啊,新人都得去外头打杂,你居然直接被她带进塔干活?”

薇恩只是摆了摆手,不打算多说话。空气中的气味让她躁动不安,她宁愿别在这里取下面罩,怕吸进什幺让她失去理智的东西。那堆被布条紧紧包裹着的“旧品”不像是真正的船用物资,而手上沾的,也许根本不是驱虫的硫磺粉——

海上的白色倒影,原来就是这里。她在山上守了三天,那座始终看不清真身的白色影子,就这样向她空荡荡地张开了嘴。

但现在还不是动手翻查的时候。几天之内,她就能靠得更近,因为现在的进度已经远超自己的预期——近到塔门打开时,那股湿热酸腐的气味就会扑面而来,像是药膏、血和油布混合发酵的气息,像被她焚烧殆尽的老宅的气味,糊在墙上,扒都扒不下来。

将头盔和手套上的粉末冲洗干净后,薇恩抱着滴水的洗漱盆,借着走廊昏黄的灯光,摸回她的   C-1   宿舍。C   区全是女性,看守与囚犯也分得极清,早上跟她一起搬运物资的那些男兵,大多是   A   区或   B   区的——想到押送她进营那车人马的构成,这样的隔离多少让她松了口气。

3   号宿舍往后是囚犯区。走廊黑漆漆的,囚犯集合的晨哨尚未吹响,宿舍里一片沉寂,她什幺都看不清。越过一道关卡,1   号和   2   号宿舍则归看守使用。她推开门,门没上锁,屋子里只有火盆的光在木墙上跳跃。阿苏达正坐在火盆前,擦着那双带着锈迹的巡逻靴,一边朝她丢了张凳子:“‘伊登’啊,过来坐。”

薇恩一愣,把水盆悄声放在门口,走过去,在那小得几乎和自己的脚一样大的凳子上坐下。她瞟了一眼床头砌着的储物箱,自己在出门前曾在锁眼边刻下划痕,并且把锁朝向了特定的方向,但就算刻了,也多半早就被擦掉了。虽然进营时被告知过,每个人的床头都会有个带锁的储物箱,如果有更多的物品要存,副头的营房门口还有更多的柜子——但她心知肚明,私人的锁在这种地方,根本形同无物。

“副头说你是‘临调’,我是负责收的。”小队长的语气不带感情,“你是哪边的兵营调来的?老实说。”

“南港。”薇恩的脸藏在阴影里,只回了两个字。

“南港?靠海?”阿苏达眯了眯眼,“那你家乡是哪里?”

“北边,靠山。”她嘴角扯出一个连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的笑,“缺啥补啥。”

“你少来。”阿苏达把靴子扔到一边,凑近了点,“你用过弓,我看得出来。还有你手上的老皮,是长年用剑留下的。我见过。”

薇恩没有吭声。   “副头说你档案调得不全。”阿苏达把她的椅子拖过来半步,声音又低了一些,“你在上头有熟人?”

“副头说的吗?”薇恩这次擡起头了,语气却依旧温吞,“那为什幺不直接去问他?”

阿苏达猛地笑了一声,仍然紧盯着她,笑意根本没进到眼里。“我只要确定,你不会在我眼皮子底下犯事。这地方不是谁想待就能待的。尤其是你这种。”

薇恩静静地望着她,沉默半晌终于说:“我只做我该做的活而已。不打听,也不会多嘴。”

火盆在此时“啪”地炸了一下,空气紧接着沉了下去。阿苏达掏起火钩,拨弄着剩余不多的柴火,薇恩的视线跟着她手上的动作,紧紧咬着那火钩的握柄。火星被拨动得飞溅,映得两人的脸都在摇晃,阿苏达盯着她,像是在做判断,又像是在等她补充点什幺。

“你杀过人,对吧?”她忽然开口。

薇恩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坐着,眼神比火焰更冷。几秒后,她才缓缓地眨了一下眼:“谁没有呢,你也一样吧。”

这话反而让阿苏达的表情缓和了些。“   很好,”她站起身,没再追问,而是提起那双巡逻靴,把钥匙挂回腰间,“好好干,这里不留废物。”

看守的用餐时间比囚犯们早半个小时,薇恩睡眼惺忪地站在食堂门口,朝墙角那块小黑板瞥了一眼。黑板上仍是当天的扣分榜,灰白的粉笔字相当潦草,但她一眼就看见最边上的那一行:

“最低分:C139   -25,未交思想报告,做工慢,擅自说话。”

她眯了眯眼,脑子里那根已经压了很久的弦终于崩出一下清脆的声响。昨天榜上还有不止一人是负分,最低也不是这个数字,理由也没有这幺长而详细的一串,今天唯一的负分,就只剩这一个编号了。阿苏达端着杯子从她身后经过,薇恩回头看了一眼:“这榜能看到具体人是谁吗?”

“你干啥?也想上榜?”阿苏达冷笑,把杯子放到打饭的柜台前,拿了个餐盘,“再烦我,晚上就给你加个黑班。”

薇恩没有接话。她的目光顺着黑板往下扫,那些编号都写得飞快、潦草,难以辨认,唯有“C139”被人写得极用力,像是故意要叫人一眼记住。她站在那里,那个编号就像根钉子一样钉进她的眼球。从这天起,便开始默默记下所有出现在榜上的编号——但这无异于在雪地里找一根针。每天早饭后,她总在饭棚附近多绕两圈,却次次扑空。分区不同,工区轮换频繁,她无从得知哪个工区的人先进食堂,就像在拼凑一套被撕碎的牌面,始终无法找到哪块碎片里才藏着她要找的那张。

更麻烦的是,她连“C139”是不是拉克丝都无法确认。瘦削金发的女工太多了,每一个都低着脑袋,有的裹着头巾,有的蒙着脖子,跟着一车车货物跑出C区,又低着脑袋把空车送回去。没有名字,没有声音,全部都又瘦又白,眼神与死人毫无分别。她试图和别的守卫闲聊,在仓库、饭棚、岗亭里打转,但没人愿意回答一个“半月前才调来”的小兵的问题,根本没有机会把话题拐到“囚犯号”上去。有次她终于能够顺着守卫的排班表打听,那守卫却直接打了个哈欠:“问这个干啥?你在查人?”

像是被人拿刀尖戳了一下神经,薇恩立即收声,不想再追下去。阿苏达看在眼里,什幺也没说,直接把她塞进了连续三天的夜班。每晚她都被安排守在白塔外围——最多不过是下到半地下室,推着小车清点临时仓库里的物资。

临时仓最深处的墙上有两个比肩膀窄些的小窗口,有时阿苏达会让他们把货箱一件件塞进窗口的平台上,按动窗口旁的铃铛,塔里的操作工便会转动门里的机关绳索,把货物一箱接一箱地吊到塔楼里面去。

就是这些接收货物的家伙,藏身在塔中央的深处,自己看不见他们的身形,但那种像是曾经被隔离在密室里的窒息感,像冒出地表的毒气,一刻不停地提醒她,里面藏的是绝不允许她碰的东西。塔楼内部看不见灯光,但有时会隐约传来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与外面搬货的声响完全不同。自己视野内可见的,通往那里唯一的路,就是正面那扇上着锁的厚重木门。阿苏达每晚都会亲自打开那道门,一个人走进去。薇恩只被允许把物品堆好,而后原路退下,等在塔外的风里,看着那厚重的木门一次次地把她吞没。她不止一次想装作打翻运货的小车,“失手”踢开那些封口好的包裹,但每次只是靠近一步,就仿佛听见某道脚步声在塔门内走动。

直到第四天,她终于回到白班,守在帆布工坊的厂房外,把今天做的舰用盖布一匹匹码进装运车。她早已习惯不让视线直勾勾落在单据上,以免给自己惹事,但这次她的手指刚触到盖布封角,就摸到了一张湿了又干、折痕极深的配货单——

“裁切:C53/   后道加工:C139   /   审核:C08”。

她的手停住了,帆布下坠的那一秒,她强行稳住了关节。背后有记录员在喊:“干嘛呢?放上去啊。”

“我看看标签。”薇恩低声应了一句,语气平静。下一秒她就干净利落地将那张单据撕下,动作快得几乎不可察觉,顺势塞进了袖口。

但那块黑板上的字轮换了三次后,“C139”就再没出现过。薇恩站在食堂门边,每次都用余光扫向那排早已烂熟于心的编号——可真就再也没有见到它。甚至连去禁闭室送饭的时候,她会偷眼瞄向里面囚犯上衣的号码,但这个编号的主人也根本不在禁闭区。头两天尚且能自我安慰,或许今天不在榜上只是侥幸,但整整三天过去,她连餐盘的顺序都要背下来了,就算这囚犯真的没有做出任何让分数波动的动作,也不该像这样唯独查不到它。

她在接过餐盘前最后一次瞥向黑板,眼尾顺着“当前最低分”滑过去——空白一片。榜首和次席还是那几张熟面孔,C08稳如磐石,而她想找的号码却像被人提前从牌桌上抽走,连个渣都没留下。

“C139去哪了?”她放轻声音,在接过餐盘时,将它轻轻搁在汤锅旁,装作无意地问着站在前面的阿苏达。

阿苏达斜睨她一眼:“怎幺还问?不是让你别管了吗。”

薇恩不说话,只稳稳地托起餐盘,又瞄了一眼她腰间晃着的钥匙圈。

“……啧。”她抖了抖手里的汤勺,把汤舀得东倒西歪,“那号被挂‘观察名单’了。”仿佛意识到自己不该透露这种信息,话音刚落,她自己也皱了皱眉。

“什幺意思?”

“就是……生病了。高烧,身体不好。干活像梦游一样。”她耸耸肩,像已经见惯了,“人不能死在车间里。只能先丢到仓房去躺着,等上头再定。”

薇恩望着汤里浮着的几根软塌塌的菜丝,没有吭声,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说真的,”阿苏达嗤笑,“我宁愿她真是装病的,省得哪天又出事,把锅扣到我头上。”

怕是不能再问什幺了。薇恩开始注意仓房、工具间、清洁通道一类的交叉路段,留意每一个拿着抹布、推着空车、动作僵硬又低着头的女人。她盯着他们的头发、身高、走路的样子——没有一个像她。能看清面孔的,只有那些在在风口里眼神发直、手腕僵硬地捡破布的废人,显然都不是她要找的那一个。

就这样又熬了两天,她的睡眠也越来越浅。薇恩向来不适应白班节奏,白班也根本没有接近白塔的工作。而排班表始终没有再动过,小队长也变得异常忙碌,自己只有晚饭时可以见到她。脑子里的拼图每天都在变换,塔的构造她看得不清,也从没有机会窥见里面的样子;每晚都需要搬运相当大量的石料进去,塔后的排水沟却始终在天将亮未亮那会儿排出一轮温热的污水,混着油脂和金属屑的味道,在地砖上拖出一圈难以挥去的焦痕,借着月光细看,水痕迹竟然是黄绿色的,似乎还有腐蚀性,排水的管道被冲刷得越来越薄,有的位置已经可以看见泥土。还有昨夜,她在西角换水,忽然发现墙根排水管旁的石墙上,仿佛多出一片黑色的烧痕,但那里明明没有火源,士兵们也并不允许在塔周边生火。

她被抽去帮后勤车队卸货,说是从塔里撤出来的一批废帆布和烧坏的盖布,要集中回收处理。车是封着的,油布结实到像包裹着什幺更贵重的东西。她和两个男兵合力拖下第一件,撞在地上发出闷响,重量沉得像装了石头。

到第三件时,绑带在转弯处松了一角。她蹲下去想补一手,手刚伸进去,就被一种不对劲的触感怔住了——不是布,不是麻袋,也不是木板。是硬的,但不是彻底僵硬,而是像刚冷透的、还未脱水的皮肉。表面带着褶皱,边缘的线缝被拉开了,露出里面更深一层的东西。

——她没继续掀。已经搬过太多类似的东西,她知道那是什幺。

那种重量,缝线的方式,和腥臭中带点甜腻的气味——她无数次拎着这样的包裹,穿过小巷,把它们摆在委托人的面前来换取报酬。薇恩什幺也没说,只是把那角绑带重新勒紧,继续卸剩下的货,动作稳得像没发现任何东西。但之后好几天,她都不愿再直视油布袋上的编号。尽管那天东西已经从她手边被接走、销号,投进角落的处理掉了。

直到那天深夜,外头下着雨,她刚准备合眼入睡,屋外火盆边那只用于召集的铜铃响了。同寝的书记员翻了个身,把头埋进被褥里。开门的却是“副头”,他手里拿着一张写了半页字的排班表,眼神扫过所有人,最后在她身上落定。她心里泛起一点不解,但仍利落地起身穿戴整齐,把辫子重新固定进头盔里。

“小队长怎幺没在?”她在路上试着问身边的士兵。

“今天是副头亲自排班的。”那人咬着半个玉米面饼,“说是塔区后面操作间塌了一角,要先装些碎石运进去补结构。”

夜风不大,却因为下雨的缘故,路比前两天滑得多。塔区的地砖因为常年运货,早已被磨得发亮,这时候踩上去更是湿滑得像涂了油。她和其他人一铲一铲地将碎石装进帆布筐,又推着小车绕道塔楼后侧堆放。夜半将尽,士兵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墙角和木框边休息,她想要回塔里去拿一捆新的布带,路过中央那扇门时,木门竟然“咯啦”一声,从内侧被推开了——

“伊登!还好,是你。”

门口露出一个被长袍严严实实包裹住的身影。阿苏达的声音从兜帽下传来,很轻,却不容置疑,“跟我进来。”

她没料到自己竟然就这幺轻易地被放了进去。门后是洁白的环形石墙,只在中央有一道更窄的石门,门两侧环绕着一道足有四人并排的圆形走廊,墙两边墙体嵌着石柜,挂着整整齐齐的制服。她还在愣神,阿苏达已经利索地锁上门,从衣柜里拽出一条宽大的灰色制服,几乎直接甩到她头上——

“穿上。快!”

薇恩顾不得多问,迅速套上那套制服。它从头裹到小腿,中间扎了一条宽阔的黑色腰带,布料泛着深灰,介于皮革与帆布之间,沉重得像是带了铅块。头罩严密,只露出一双眼。她刚穿好,阿苏达便递来一副护目镜,薇恩一把接过,摘下自己原本的眼镜,迅速将它戴上——就在这时,门“咣”地一声开启了一半。几名士兵慌慌张张地擡出一只用油布包裹的大麻袋,向走廊另一个方向走去。袋角泄出一节焦黑扭曲的骨头,像被高温烤过的人类肢体,也可能——根本不属于人类。

阿苏达站在门边,对她招手:“进来。”

她踏过那道门槛,被阿苏达带着,顺着螺旋楼梯一路向下奔去。越向下燥热的感觉越烈,硫磺味几乎要把鼻腔整个灼穿。湿气、焦油、汗臭,还有某种潮湿腐烂的植物气息混合在一起,像从地底的深渊里翻涌上来。天旋地转的一瞬,她眼前一晃,只是站进来了两秒,后背就已经被汗水布满,她几乎又回到了那间已经被燃烧殆尽的老房子里。

塔底的空间是个穹顶圆厅,灯光极其昏暗,沿着墙根嵌着一圈油灯,只点燃了不到三分之一。墙面更高的地方是一圈细长的玻璃窗,窗后的房间里,几个罩着白兜帽的脑袋时隐时现,在昏暗玻璃后交错走动。中央矗立着一个直通屋顶的巨大的圆形铁制熔炉,炉壁焦黑,炉口深不见底,还在泛着阵阵热气。熔炉边躺着一个人,或者说一个还未完全被裹上绷带的“人”。那是个秃顶但留着胡须的男囚,套着与外面囚犯们别无二致的囚服,四肢抽搐不止,像是陷入了持续不断的噩梦中,但无论周围怎幺吵闹和忙碌,他的眼皮始终没有掀开一下。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浮现出一道道裂纹般的光斑,像是被污染了的创口,又好像有什幺东西要从那些光斑里蠕动着钻出来。

“来,把他擡起来。”阿苏达站在他脑袋旁边,语气冷硬,“别碰他的手,他手断了。”

薇恩忍着反胃朝台边走近一步。那人囚服的胸前绣着B-98的字样,看起来并不算年老,眼角还带着没来得及刮净的汗毛。他身下是沾满血迹的灰白地面,薇恩跪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拢过他的双腿,发现那一滩血里,根本嵌着密密麻麻的咒文——一整个法阵,从他脊骨到脚踝蜿蜒而下,仿佛他的伤口是法阵的墨水。

更远处的角落,还有四个人在忙着用布条封装某样巨大的东西,七手八脚地把它拖上一个推车。薇恩看不清,只知道那东西大得超出人类体型的范围,外形也根本不具备任何“人”的结构。她本能地想靠近几步,看清那麻袋里的形状,   但刚动了一下脚,胃里便翻腾起来,提醒她不要再靠近——不对。那东西千万不能是一个活物,薇恩只觉得喉咙里的血腥味已经开始翻涌,她怕自己会按捺不住,冲上去确认那东西的模样,然后用手边所有可以用做武器的东西将它活活打死。

“别看了!”阿苏达一声厉喝,薇恩只好低下头,强迫自己只注视脚边的一切。让视线里只剩下这伤员的腿,地上的麻袋,那些冰冷的工具,还有沉沉关闭的塔门。

喜欢本书,请将本站网址收藏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