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连续的低温与霜冻过后,德玛西亚终于迎来了今冬的初雪。

明明是这种寒冷的时节,首都却突然宣布了一大串所谓城市改建的计划,包括两处黎明之城外布局混乱的市集,与三个距离首都最近的贫民聚居区,被大火烧毁的犀背街也位列其中。

也不知首都立下的工期是多久,计划刚刚宣布不过两日,路上已经随处可见不少红光满面,仿佛不知疲倦的建筑工匠。他们裸露着小臂,成群结队地推着攻城木一般的施工车,另外的则拎着粗大的铁镐和锤头,在清晨刺骨的寒风里,整齐而大声地吆喝着口号,对着画了标记的待拆建筑一通乱砸,根本不管散落的石块会不会伤到过路的行人。

“每年都有那幺几个。”   监工头子倚在工地旁的小棚门口,一边遥望着脚手架下哭闹的妇人,一边从同伴手中接过温热的茶壶,对着壶嘴嘬了一口,“跑到工地来,抓个年轻人就认亲,真不知道是怎幺想的。”

工人们把妇人从青年脚下扯开,两位监工顺势钳住青年的手臂,按着他的脑袋把他押进更远处的草棚。同伴疑惑地挠挠头:“那不是她要找的人吗?我看那兄弟好像认识闹事儿的人啊。”

“怎幺可能,这批工人是从很远的地方拉来的。”监工头子呼出一口热气,见远处闹事的妇人还没有离去的意思,他放下茶壶,抓起矮凳旁的铁棍站起身,“这老婆子肯定就住这附近,家里人都去当了兵,没人伺候她,可不是要闹。”

“确实比当兵的靠谱,这批人。”同伴咧着嘴,露出被劣质的卷烟熏黄的门牙,也跟着监工头子走出小棚,“兵痞子吃得多,不干活,还吆喝不得。”

这样的景象,如果被东海岸的外乡人看到,一定会赞叹德邦的“科技”已经发达到这样的地步,居然能造出在这种寒冷环境下持续工作的“人形机械”——但那些城邦里的人们绝不会想到,那挥舞着结霜的铁锤,一边喊着带有“德玛西亚”字眼的口号,一边卖力地工作着的,根本不是什幺人形机械,只是生长着普通血肉的一般人类而已。

令人遗憾的是,艾尔雅居住的地界似乎又被首都列在黑名单中。她的住处附近汇集了太多“染魔者”与不受信任的人群,首都会定期派人前往那里为染魔者提供一些“引导”和“帮助”,但除此之外的实质性福利,用拉克丝从教会偶然听来的谈论来描述,首都的人“宁可把护城河沿的砖头从里到外换一套新的,也不可能让那帮亲近法师的废物分到半口肉吃”。

赶在午饭时间之前,拉克丝结束了对艾尔雅的探望。独自走出屋门的时候,她意外地发现,门外土地上的冰雪,居然被谁仔细地扫开了一条小道的宽度,有人在她进入艾尔雅的家中之后,无视她的命令跟了上来。拉克丝警觉地四下望去,虽然路上早已是空无一人,一种被监视着的不安感,还是迅速笼罩了她全身。

拉克丝像是赌气一样,故意不走雪被扫开的那一道土地。有些老旧的皮靴踩上新鲜的薄雪,软塌塌的响声让她的心慌稍稍疏解了一些。她绕过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拐角,面前便是通往贫民窟外那座低矮的旧拱桥了。桥下的河水早已结冰,她扶着拱桥的栏杆,望着凝固的河流尽头,步履蹒跚地向拱桥另一头等待她的马车队踏去。她甚至不用正眼去瞧,就能瞥见为首的马车外站着的,那位恨不得到床上都舍不得脱下一身戎装的趾高气昂的女士。

“缇亚娜姑姑。”拉克丝摆出她力所能及的最乖巧的表情,提起厚重的裙摆,低头行了个礼。紧接着她便被姑姑揽住,重重地向她胸前坚硬的甲胄上搂去。

“冷了吗?”姑姑微笑着松开瘦小的侄女,揽过她的胳膊向马车带去。拉克丝被她拽了一个趔趄,尽量不失礼节地提好长裙,站稳脚跟才敢迈开步子。轿厢里与她方才下车时一般暖和,她方才抱在怀里的暖炉还妥当地摆在座位上。缇亚娜跟在拉克丝身后,像刚才一样坐到她的对面,带着同种另她捉摸不透的微笑,打量着拉克丝全身。

“你的那些朋友,都还好?”

马车缓缓开动,姑姑搓了搓双手,声音格外洪亮,回荡在狭小的马车轿厢里,拉克丝不由得握紧暖炉,向角落里又缩了缩。她谨慎地擡起眼,正视着缇亚娜:“都好,有姑姑带来的物资,他们会安稳渡过这个冬天的。”

姑姑脸上的笑纹明显弯得厉害了些,“你一般多久来看他们一次?”

“教会的安排是每月的月初和月中。”拉克丝斟酌着词语,“这次是因为要跟姑姑您回家,所以才提前来看一看。”

缇亚娜点了点头。“你母亲病发的那几天,你也刚好病着,现在理应回去看看她了。她这两天的情况好了些,但还是需要陪伴,尤其是后天你舅舅的葬礼,她一直希望你到场。”

但她的小侄女低着脑袋,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缇亚娜·冕卫有些不悦,话锋一转:“我听卡希娜说,你在教会还教孩子们读书。这些孩子们要学些什幺?”

“识字和历史,和公立的学堂教的东西一样。”拉克丝回答。实际上,在她与几位修女的要求下,教会里曾经开设过很短一段时间的算数和常识课,年长一些的孩子们,只要能听懂便都可以去听,但没过多久就被紧急叫停了。

“不错,这是最基本的知识。可惜我们的学堂太少了……像你这样独当一面的光照者,只在教会里做这种基础的工作,”缇亚娜回望着拉克丝,赞赏中带着怪异的怜悯,“你不会觉得委屈吗?”

“委屈?不会。”虽然座位的空间相当宽敞,拉克丝还是抱着手臂,向车厢壁挤了挤。她从不否认这样的称赞,但更厌恶这话的弦外之音。

“或许该在这里也建上学堂,让那些孩子都有能呆的地方,学一些我们的历史,或者谋生的手艺,就不会有那样的——”缇亚娜把重音放在“那样”两字上,这让拉克丝在手套下默默把手臂攥得更紧,“那样的染魔者,让一整片区域都乌烟瘴气,混乱不堪了。”

“不喜欢这样的提议?”缇亚娜笑吟吟地继续问着,“那些孩子该多幸运,能由你为他们授课。如果在这里能有一间学校,你亲自从教会挑选信任的姐妹,为他们讲我们的历史,我们祖辈的奋斗……这不也是你一直想要做的事业吗?”

拉克丝不置可否地低下头。她仿佛已经听到了那些教室里整齐的背诵声,“为了德玛西亚,我们愿献上一切”;又想起曾经见过的一个八九岁的孩童,穿着崭新的制服,向讲台报告他祖父曾经在矿区偷懒,愿意将他家的旧物上交以表忠心。姑姑最后一次视察她的教室的时候,教会为孩子们安排了一堂有关“我的理想”的“自由”演讲。孩子们不约而同地说着“我想当驱魔兵”“想加入无畏先锋军团”“为了国家,要学做采矿专家”这样的话,她努力维持着笑脸,目光在下一个孩子说着“我想当船长”的瞬间亮了一下,但那孩子仿佛将她的目光读成了赞许,站得更加笔挺,补充道:“长大后,我要驾一艘巨大的航船,向西南跨越征服之海,为皇帝把本就属于我们的圣岛彻底收回来!”

马车一路疾奔,车轮的链条轧过松软的雪路,爽脆而有规律的响声清晰地传进车厢的厢壁,像摇篮曲一样让人安心。半梦半醒间,拉克丝想起了教会的孩子们。教会的资源和人手都相当有限,健康生长到读书年纪的孩子并没有大家所了解的那幺多,在她踏上宣讲台时,每个出现在台下的稚嫩笑脸,对她而言都无比珍贵。自己不在教会的日子,那些背不过功课的调皮鬼们会不会被急躁的艾达罚站;那些曾经拜访过她的告解室的朋友,又会不会突然有急事相求,如果见到的是完全不了解他们生活状况的同僚,他们又能够从同僚那里得到几分妥善的照顾呢。

以及那个会不时地闯进教会,打碎她许多个凝重又孤单的深夜的人。拉克丝的头颅被猛然颠簸得车子带出一阵刺痛,那个人大概再也不会踏足那里了。

手中暖炉的热量还未耗尽,在天色彻底变暗之前,马车居然已经晃悠悠地驶入了冕卫家的府邸。缇亚娜姑妈像是被清晨的军号唤醒了似的,在车子停稳的瞬间便精神百倍地揽着拉克丝走下马车,语速飞快地招呼着后面几个车厢中的下人们,把一箱又一箱的东西搬进冕卫府里。拉克丝按了按有些酸胀但还能正常行走的腿脚,庆幸缇亚娜姑妈的车马精良,让行路的时间足足缩短了一半。换作寻常的马车,从首都行驶到高唯银市,恐怕要花费一整天的时间。

迎出门来的人是父亲皮特,他看起来眼圈很重,精神并不算好,口中喷着刚刚喝过咖啡的酸味。他简短地抱了抱自己的妹妹和女儿,顺便表示了感谢,然后跟着妹妹,领着下人们快速钻进了底层的厨房。缇亚娜姑姑几天前就提过,在把拉克丝接回家的那天,要为她举行一个正式的接风晚宴,为此她甚至带来了自己惯用的厨子,亲自踏足厨房,与她几乎从未正眼瞧过的下人们挤到了一起。拉克丝没有看到盖伦,她清楚盖伦此刻也未必想见到她。夜晚还长,拉克丝几乎可以猜到家宴上的兄长会摆出一副怎样愤愤不平的模样。

她试探着走向二楼的卧室。姑姑所住的客房早已被敞开,自己那件的房门却紧锁着。拉克丝站在那里楞了一会儿神,年幼的自己就是在这里,在无尽的恐惧中一次又一次地被拖走,拖到阴冷的地下室里,或是等候在门外的马车上。她将外衣脱下,有些尴尬地抱在手臂中,走廊的尽头是母亲的房间,只觉得心中有种抗拒,她不想像这样独自走到母亲面前去。

“小姐?”

莉比怯生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见拉克丝回过头,莉比的表情突然变得愉快了不少,她飞快地把在手中的铝盘放在走廊旁的矮橱上,双手在围裙上简单地擦了擦,手脚麻利地接过拉克丝手中的外衣,顺手打开拉克丝卧室的门,把外衣挂了进去。原来房门并没有上锁,拉克丝有些不自在的瞟着门缝处的光线,与莉比放在一旁的托盘。盘子上摆着一罐水和两个鲜红的苹果,还有两枚摆在纸上的药片,大概是要送到母亲那里去的。

“衣服帮您放好了,小姐。没想到您回来得这幺快……”莉比退出房门,一边微笑着望向拉克丝,一边弯腰重新托起铝盘,“您放心,夫人身体已经好多了,前阵子连饭都吃不下去,这两天胃口恢复了不少,吃药都开始嫌嘴巴苦啦。”

“母亲在吃什幺药?”拉克丝随口问道。

“治失眠和心悸的,前天停了一份治头疼的药,医生说只要夫人情绪稳定,就没什幺大问题了,还让每天吃点新鲜水果,这样夫人身体恢复得更快。”莉比像是怕拉克丝怪罪她什幺似的,一口气汇报了一长串,“如果您想去看看夫人的话,让我来帮您开门吧。”

拉克丝点点头,为莉比腾出位置,自己反而跟到她身后。

奥格莎半卧在床铺的中心,手里捏着几个信封和一张皱巴巴的书信正在出神,还有些拆开的信封,乱糟糟地撒在床铺其他的位置。莉比娴熟地把托盘摆上奥格莎床头的柜子,倒了杯水,同药一起递给冕卫夫人。拉克丝听到母亲对莉比絮絮叨叨地说着什幺,架在耳边的老花镜因为她歪头的动作而滑落了些许,但她并没有注意到呆立在门口的自己。拉克丝的步伐停滞在门口,活像曾经因为做错了事,在夜里被叫到母亲房内训话的一样。

直到奥格莎吞下药片,仰起头开始喝水,老花镜背后有些空洞的双眼终于捕捉到了房门口窘迫的女儿。她像被蜇了一下似的惊叫道:“拉克珊娜!莉比,你怎幺回事?怎幺都不提醒我呢?拉克珊娜,快,坐到我身边来。”

莉比有些委屈地回过头,仿佛在用眼神埋怨着拉克丝为什幺没有跟紧她。拉克丝低头行过礼,快步走向母亲床头。她看清了散落在母亲床上的信封,那熟悉得火漆印章纹路,与信封角落的签名,与她在蒙提老板那儿和加兹拉的店里见到的一模一样。拉克丝移开视线,轻轻闭了闭双眼,想让涌上喉咙与眼眶酸涩尽快消散回去。

“那些是你舅舅最后留下的东西了。”母亲的眼中只有感伤,却很难找到大病一场的颓态。或许是医师和父亲照顾得足够周到,让她恢复得足够迅速——如果不这样说服自己,拉克丝只怕心中的悔意会被自己不经意间显露出来。

“你是怎幺回来的?”

拉克丝拖了母亲床尾地矮凳在旁坐下,“缇亚娜姑姑今天去了教会,把我带回来了。”

“那你会在家呆多久?”

“只要教会那里没有急事,一切看母亲的安排。”

“你也知道你舅舅的事情了,是吗?”   奥格莎摘下老花镜,捏在手中,凝重地盯住拉克丝。

拉克丝把头低得更深:“是的,从父亲那里听说了。我很遗憾。”

“后天是他的葬礼——”

“母亲!”拉克丝突然打断了母亲,她擡头看到奥格莎瞬间变得诧异的眼神,意识到自己失声,她有些忙乱地抓向床头橱上的铝盘,“我……我给您削个苹果吧。”

奥格莎把身子靠回床头,视线重新转回手中的书信。拉克丝找出随身携带的小刀,握在右手心轻轻抓了抓,确认自己的手可以掌握这柄很久没使用过的家伙之后,用莉比放在托盘里的手巾擦了擦刀刃,颤巍巍地捏着苹果削了起来。

“拉克珊娜,我真的好后悔,没能让你舅舅在活着的时候跟我们好好地相处,多一些聚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在你从前生病的时候,他东奔西走地帮我们想了很多办法,做了许多事。他其实是个好孩子,只是爱玩了些,所以你父亲和姑姑都不喜欢他。现在什幺都来不及了。”

拉克丝不知道母亲指的是她哪一次“生病”。印象中她在父母眼中从来不是一个健康的女儿。见拉克丝沉默不语,奥格莎像是捕捉到了她情绪中怪异的一缕,重新坐直身体:“你怎幺瘦成这样了?你父亲说你也生了病,到底是怎幺回事?”

“我只是遇到了野狼而已,救援很及时,我没事的。”

“自己在外面一定很难吧……如果那时候,你和你哥哥如果能一直互相帮扶,那该多好,不要像我们兄妹那样……”奥格莎深深地叹着气:“拉克珊娜,你会记恨我吗?”

手中的刀柄忽然不争气地滑脱,摔落在木质的老地板上发出让人焦躁的巨响。拉克丝下意识地把苹果紧紧捏在手中,凹凸不平的果肉上沾着她拇指渗出的鲜血,而她握刀的右手因为旧伤的突然疼痛,正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哎呀,拉克珊娜!”奥格莎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一样,“以后这种事情让下人做就好了!莉比——!”

那块沾了血形状丑陋的苹果,被莉比麻利地接了过去。莉比在进屋的时候,居然像先知一般捎来了铜碗和叉子。果肉带血的部分被爽快地挖走,拉克丝望着莉比一口气把两只苹果统统切成了小块,漂亮地码放在碗中,自己像个做错事情的笨拙下人,从怀里拿出手帕,狼狈地压住拇指上的伤口。直按到手指发麻,她才把手绢稍稍松开,趁着下一股血出现之前,轻轻扒着指尖,看了看伤口的深度。

无需亲自把住在教会的日子拿出来与家人谈论,这让拉克丝轻松了不少。她不认为母亲对这些事情会抱有什幺兴趣,更何况自己的姑姑,仿佛摇身一变成为了拉克丝的代言人,在晚宴上滔滔不绝地夸赞起拉克丝在教会的事迹。从学堂上的孩子们,说到告解室的来客,再说到去往边境与灾区救难的轶事,详细到拉克丝都记不住自己到底有没有在回程的路上对姑姑说起过这幺多。父亲在姑姑句子的间隙中插入的寥寥几个词句,也都是在夸赞姑姑家厨师的手艺,只在缇亚娜提起军团里的事情时多问了两句。

下人们手脚利索地更换着菜肴与碟子,连缇亚娜带来的厨师都在她的要求下来到桌前,为冕卫夫妇好好介绍了一番他的拿手大菜。令拉克丝奇怪的是,席间一直未能见到莉比的身影,她趁姑姑离席小解的期间悄声问了父亲,才得知今晚原本也不该莉比当班——在拉克丝离家的期间,莉比早就与一位冕卫家从前的工匠结了婚,她早已不是必须全天候住在冕卫家的贴身女仆了。

没等晚宴进行到一半,奥格莎就梗着喉咙开始落泪,在下人的搀扶下捂着胸口离开了大厅。随着母亲的离席,从头至尾一语不发的盖伦更加如坐针毡。缇亚娜姑姑故意提起了盖伦前些日子里在巡逻时犯下的过失,他错把一位行路的商人认成了首都的通缉对象,导致真正该被抓捕的蛮人斥候趁乱溜进黎明之城内,搜查到现在也毫无下落。又讲到他无法适应海上的战斗训练,在漂浮的木板上吐得一塌糊涂,拉克丝这时偷眼瞧向盖伦,他愤愤地叉起一块带骨的牛肉,咬进口中用力嚼着,那柄可怜的叉子几乎都被他咬出一排齿痕。

古恩瑟尔的墓地被定在了高唯银市郊外的山脚,一块被浓密的柏树林环绕着的幽静的公共陵墓区。没有盛大的车队跟随,到场葬礼的除了运送棺椁的小马车,也只有冕卫家寥寥几人。深厚的积雪与铺挂在树上的冰锥交叉反射着刺眼的日光,原本神态安逸的行人们也因为这样的阳光变得面目狰狞。奥格莎由莉比和拉克丝搀扶着,呆滞地望着棺椁被降入提前准备好的坑穴中,牧师在旁毫无感情地念诵着悼词,她则像个聋哑人一般毫无反应。冻硬的泥土混着厚厚的积雪,一铲一铲机械地投在古恩瑟尔的棺木上。直至仪式结束,牧师与运送棺木的马车一道离开,一位随行的陌生官员将一份公文递到奥格莎面前时,她才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似的,一把将文件推开,蹲在地上痛苦地号哭起来。缇亚娜与皮特则先后跟了过来,与官员交谈了几句,便嘱咐两位儿女与莉比一起先回家去,他们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那是什幺文件?母亲怎幺了?”缓步走出墓园时,拉克丝故意把步伐与盖伦拉开一点距离,悄声问跟在身旁的莉比。

“是那位先生的遗产,小姐。”莉比也知趣地压低声音,“听老爷说是因为里面有间房子,还有工厂,总之是很贵的东西,所以必须要夫人签字,然后还要做些什幺别的才能接收,但只要一说起这件事情,夫人就哭得很厉害……”

“房子?”拉克丝忽然有些心慌。

“是的,小姐,是在一个叫什幺谷的小镇里,在您到家的前一天,军团长和老爷刚刚从那里回来……”话说到一半,莉比忽然擡头瞅了瞅快步走在前方的盖伦,“其实他们去了可不止一次,我偷偷听到老爷说,那位先生是死在家里的,好像是被人寻仇了!您也知道那位先生是做什幺的……得罪了那些法师,多吓人呀!”

拉克丝不知不觉间将莉比的手握得死一般紧。莉比吃痛地尖叫出声:“对不起!小姐,我不是指您!您是好人,和那些法师是不一样的。”

她没想到那一切都以无法控制的速度向她席卷而来,像决堤的洪水,像从山巅翻滚而下的泥石流。拉克丝看到父亲低着头不断叹气,母亲和姑姑则带领着一队全副武装的除魔师,冲进她的卧室,像儿时那样踏进她的屋门,将她拖出黑夜,拖到被日光灼烧了一整个白昼的黎明广场。眨眼之间她便被绑上了那根最高的绞刑架,处刑台下人群的呼喊比皇帝亲临广场时还要热烈。拉克丝费力地辨认着人群中的面孔,但台下挤满的,分明不是人类,而是一簇簇奋力挥舞着无数根手脚的怪物,与遭受法术诅咒的菲利西亚一模一样的怪物。

“我没有罪!!”拉克丝惊呼着从床铺上弹起,冷汗沾湿的额头和僵硬的后颈,被夜晚的低温激得一阵阵发痛。她的卧室里并没有刑场,也没有什幺乌七八糟的除魔师,只有透过窗户的过于明亮的月光,连窗格上结霜的纹路都清晰地印在地面上。

——凭什幺恶事做绝的古恩瑟尔却能够在家人的陪伴下得以安息,自己反而要忍受噩梦带来的谴责与罪恶感?拉克丝只感觉心跳强烈得几乎要将胸腔撞出一个破洞,无论怎样强迫自己深呼吸也难以抑制。她胡乱从床边的椅子上摸过一条毛巾,把脑门与颈后擦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匆匆地下床披上外套,一把拉开卧室的门。

“小姐!?”

开门的动作差点撞倒刚巧路过的莉比,她抱着许多像是要换洗的旧衣服,明显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脚跟。“您怎幺这时候起来了?”

“现在是几点?”拉克丝急促地问。即便没有刻意压低音量,喉咙中发出的仍然是虚弱的气音。她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还差两个钟头才到零点呢,小姐,您睡得早。”莉比把手里的衣物用力抱了抱,“那个,小姐,如果您没什幺急事——”

“我有。莉比,母亲的药放在哪里?”

“药?什幺……小姐你在说什幺呀!”莉比也不由得压低了声音。

“母亲治疗心悸的,能麻烦你拿一些给我吗?我很不舒服,没有那个我可能睡不着。”

“可是小姐,军团长刚刚叫我抓紧过去……”

“求求你了,莉比。”拉克丝一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攀上莉比抱着的那团衣服,“帮我个忙,就这一次,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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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亚娜·冕卫的房门并没有上锁。望着门缝里透出的灯光,莉比有些畏怯。她没有及时回应军团长的传召,而是先把奥格莎一直服用的药找给了拉克丝一份,眼看着小姐就着水将药服下,莉比才放心离开。耽搁了不少时间,军团长恐怕已经等待得有些不耐烦了。她刚刚擡手想要敲门,房门就已经被人从另一侧拉开。

盖伦将军脸色铁青地握着房门的把手,莉比不敢与他对视,只能深深地埋头行礼。缇亚娜·冕卫坐在房间中央的茶桌旁,提着一份报纸随意翻阅着,像是根本看不到缩在门口的莉比:“奥格莎的衣服可真多,需要你洗那幺久吗。”

“天太冷了,军团长,水桶里的水都结冰啦。”

缇亚娜一声嗤笑:“你刚刚在拉克珊娜房间里做什幺?忘记了我在叫你吗?”

“没有的事,军团长!”莉比揪着围裙的手瞬间握紧,“是小姐身体很不舒服——”

“她让你拿药?”

“……是的。”莉比的声音细的像蚊子,“小姐的病其实也还没痊愈呢。”

“拿的什幺药,分量是多少?除此之外,今天她有没有问过你别的事?你们都说了些什幺?”

“没什幺特别的,就是夫人平常服用的紫色瓶子里那一份。我给小姐拿了三颗,也告诉小姐一天只能吃一颗了!军团长放心,也请将军放心,小姐不会服用过量的。”

“你只回答了一个问题。”缇亚娜把报纸翻了一页,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别让我问第二遍。”

“没有啦,军团长。小姐身体不爽,她哪愿意跟我多说话呀。”

“莉比,我劝你收敛一下那种说话的态度。你该老实回答我的问题,而不是在这里避重就轻。你忘记之前保证过什幺了?”缇亚娜提高音量,“我再问你一遍,拉克珊娜和你今天都说过些什幺?”

身后的门锁发出清脆的声响,盖伦瞧着缇亚娜的眼色适时地锁上了卧室的房门。莉比无路可逃,她不敢擡头,也不敢回身去望盖伦的方向。莉比无声地抽噎起来。就算此刻那位将军的手里正握着什幺家伙,能让她从这件屋子里就地蒸发,从此尸骨无存,她也丝毫不感到奇怪。

她向军团长保证过,会事无巨细地汇报小姐的一举一动,当然,那也是在与现在一模一样的境况之下保证过的。她不想这样,但已经无处可逃了。

她不想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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