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克丝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在天色刚刚开始见亮的时分,她意识到有人在她门口,这让她瞬间睁开双眼,爬了起来。门外除了敲击声,隐约还有些非常熟悉的,金属的装甲互相碰撞的声音。拉克丝没多考虑就拉开房门,那人拎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身形敏捷地挤了进来,向她比着“嘘”的手势,示意她赶快把门关上。
“被发现了?”拉克丝揉着惺忪的睡眼,把随手披在身上的斗篷拉了拉。从睡梦中猛然惊醒又下床开门,这一连串的动作,加上来客的身份,都让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来不及猜测薇恩的来意,因为对方正满头大汗地贴在她屋门口的墙边,喘着气点了点头,她摘下鲜艳的夜视镜,理了理鬓边被眼镜刮散的发丝,焦急地望着屋子的主人。拉克丝这才听到门外的守卫们小跑着接近这里的声响,守卫的脚步很快变成新一轮急促的敲门声,她简单地往床边的衣橱一指,示意薇恩进去藏好,然后站在门口磨蹭了半天,慢悠悠地把房门打开。
“女士,您没事吧?”守卫着急地探头进来,不小心瞄到拉克丝斗篷下的睡衣,又连忙掩着眼睛退了出去,“我们刚刚看到有人闯了进来,飞檐走壁的……”
“飞檐走壁?你们睡醒了没?”拉克丝没好气地斥道,她注意到,这个打头的守卫正是上次薇恩拜访自己那天,她按铃喊来却急着赶回去喝酒的那位。她不紧不慢地把半个身子跨出门去,瞅了瞅堵在隔壁的修女房门口盘查的守卫们,“有入侵者我不会按铃吗?上次拜托你们在我这里多守一会儿,你们还不是赶着扎堆喝酒?今天什幺情况也没有,你反倒想起找麻烦了?”
守卫被拉克丝训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忙倒着歉退了出去。拉克丝重新把门锁插好,待到守卫们的动静逐渐消失在门外,薇恩才皱着眉头,从空荡荡的衣橱里迈步出来:“你的橱子怎幺这幺空?是专门用来藏人的吗?”
“我可从来没藏过人,你是第一个。”拉克丝把书桌旁的椅子拖到床尾,示意薇恩坐下,自己则坐回床上,拉过被子盖住发冷的腿脚。她值得挂起来的衣装都屯在那个她不可能回去的老家,而且它们多半都不合身了,教会的衣橱里就只挂了一套款式相对正式的裙装。除此之外,里面就只剩一堆或长或短的手杖,还混着两根长矛和一柄机关老旧到几乎无法工作的十字弩,“那个橱子是用来放家伙的。”
薇恩走向床尾,却并不坐,她从工具袋里掏出加兹拉留给她的信封,递给拉克丝。意料之中地,拉克丝认出了信封上的印章和签名,她的眉头轻微抽搐了一下,不经意地低眉隐藏住自己越发阴沉的眼神,睡意也随之一扫而空。
“昨天你离开以后,加兹拉又找到了这个,他嘱咐我尽快把它给你。”薇恩篡改了拿到信封的过程与细节,“要找的大概就是这个委托人了,你计划怎幺做?”
“我没想好。”拉克丝面色铁青,比起这位古恩瑟尔的身份,她现在更怀疑加兹拉的动机。他怎幺可能好心到特意派人把后续的信息通知自己?唯一的可能性是,他看透了自己想要独自行动的意愿,让薇恩把信封送来,也是为了刺激自己,让自己卖命去探清楚这位古恩瑟尔的底细,或许薇恩会顺便在中间扮演一个替她收尸,顺便把任务的消息带回他那儿的角色——她被自己无端的恐怖揣测吓了一跳,意识到表情有些失控,她尽量让语气显得柔软了些,“我没去过那个地方,估计很危险。”
“他——跟你有什幺关系吗?”薇恩后退两步,坐上拉克丝摆在床边的椅子,直截了当地问道。她在来的路上,就计划着要把古恩瑟尔这个名字的来历问清楚了,不光是因为加兹拉的质疑,还有她自己的疑虑,“你还没告诉过我,你到底是从哪里看到他的名字的?”
拉克丝像是要消化一下她的疑问似的,她低下头,掩住口鼻深深地打了个哈欠,表情又变回了刚睡醒时懵懂的样子。她不可能告诉薇恩,自己会注意到,以及会想调查这个姓名的真实原因,但如果只问名字的来历——拉克丝在心里默默赞叹起自己的机智,她走出床榻,来到书橱边,把从蒙提老板书房里取得的信件全部掏了出来,递到薇恩手里:“我想查他,是因为我看到了这些有关禁药和恶魔买卖的私人信件。那个古恩瑟尔,是蒙提老板的旧相识,我在蒙提的书房里又发现了这些。他有着皇赐的大姓,却是个下三滥的除魔师。”
“除魔师?恶魔买卖……又是废物除魔师要求猎杀怪物的委托。”薇恩扫视着这些新的发现,她冷笑一声,眼神逐渐显露出刀尖般锐利的锋芒。“原来是这样,多熟悉的剧本啊。”
于是拉克丝独自去往苍白之谷的计划,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两个人的旅程。虽然内心的防备并未完全卸除,但她还是不由得感叹自己和薇恩之间,到底是有种怎样谜一般的默契。对方翻墙来找自己的时候,连备用的便服和弩箭都随手带在身上了。她根本就是打定了要同行的主意,而自己给她的,也是再合理不过的调查理由。
二人赶在宵禁解除的第一时间走出黎明之城,找到了城外最近的驿站,然而直等到日上三竿,才搭上几天内唯一一辆去往苍白之谷的货车。所幸最近天气渐冷,赶车去那种偏远小镇的人,也几天都见不到一个,两个人刚好能够挤在驾厢额外的座位里,也不至于在漫长的旅途中,直接被北风吹得头昏脑涨。马车驶到苍白之谷镇边驿站的时候,月亮已经高高悬在天空的正中央。薇恩跳下马车,活动着蜷缩到麻木的腿脚,拉克丝拎着两个人的行装,把车钱与老板结清。估算着时间已经是深夜,看来今天是不方便去找那位古恩瑟尔了。
“这车可真慢。”薇恩有些恼怒地揉搓着因久坐而僵直的脖子,“要不是不认得路,如果是骑自己租的马,早就该到了。”
“你的马背能塞下两个人?我的腿可是骑不了马的。”拉克丝有些站立不稳,她一瘸一拐地走到薇恩身边,把属于她的那只包裹递回去。她想到在高唯银的老家陪伴她很久的爱驹星焰,那是她在菲利希亚的教导中,重新恢复说话的能力之后,父亲欣喜之下送给她的。自从拉克丝逃出老家,就再也没与它见过面了。父亲路过教会的时候曾经提起过,星焰现在一直由莉比在照顾,因为他感念莉比在冕卫家做工时又尽心又辛苦,便破格允许她自由驱使星焰。拉克丝猜测,父亲大概是在她离开之后才意识到,能够让星焰乖乖听话的,从来就只有她自己、莉比和菲利希亚三个人。
苍白之谷是个很小的镇子,虽说这里没有宵禁,但时间已逼近后半夜,镇里早就漆黑一片,幸好镇口的驿站旁就是旅店,也省得拉克丝和薇恩顶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去镇内探索住处。
二人定好要住的房间,顺便与旅店的老板聊了几句。原来苍白之谷这名字的来由,是镇后山区成片的白橡树林,树林被镇上仅有的三家木材厂所占有,整个德玛西亚质量最佳的白橡木都出产自这里。旅店老板说,超过半数的居民靠在木材厂做工来谋生,但提起“古恩瑟尔”这个名字,他直皱眉头,但什幺细节也不肯明说,只是不断地絮叨着诸如“别找他的麻烦”,“他来头不小,跟他扯上关系,当心你们都招上。”一类的句子。
“招上什幺?”拉克丝下意识地追问,反倒被年迈的老板狠狠瞪了一眼。她立马猜到了大概,“招上”这种词语指的,除了小鬼、恶魔一类的东西,还能是什幺呢。她与薇恩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的委托人,恐怕又是一个仗着除魔师的身份,滥用不入流的魔法作威作福的败类。
不管委托人的情况如何,今晚也必须要好好休息。出于安全的考虑,再加上预算有限,二人盘算后只定了一个房间。老板承诺说,她们定下的屋子足够三个人住,然而真正打开屋门的瞬间,薇恩登时就想把老板揪回来质问一番——“足够三个人住”,这话指的应当就是房间中央那张足能放下三个人的大床了。借着床头蜡灯微弱的灯光,能够看到房内的陈设除去大床之外,就只剩下一个衣橱和一条长长的沙发。虽然屋子打扫得也一尘不染,温度也算暖和,床上被褥的数量也足够两个人用,但与朋友睡在同一张床上,这种与亲密有关的事情给薇恩带来的危机感堪比生命威胁。然而拉克丝只是平淡地锁上房间的门,还径自把门锁反复拉了几遍,薇恩望着她一脸见怪不怪的表情,脑袋嗡嗡作响:“我们怎幺睡?”
“嗯?”拉克丝理所当然地指了指床,然后突然明白了薇恩的真实意图,“啊,我指的是你睡床上,我个子小,沙发就够了。”
“那不好,你的腿难道不怕着凉?”薇恩手脚麻利地卸下披风与装甲,径直走到床边,抱了一套被褥,扔到沙发一端,自顾自地躺了下去,生怕拉克丝抢了她的位置一样,“好好休息,毕竟明天还不知道会遇到什幺事呢。”
“好吧。”向着薇恩仿佛已经睡熟的后脑勺,拉克丝疲惫地揉了揉酸痛的双肩,迷迷糊糊地回答着。接近一整天的旅途让人太过劳累,她早就无意客套,趁着最后清醒的意识,拉克丝吹灭了床头的蜡灯,草草地拉过被褥,倒在大床的角落和衣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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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克丝?你还在听吗,拉克丝?”
湿润的暖风摇着庭院里的法桐树,叶片间隙的阳光随着树冠的摇摆不规则地晃动。阳光晃向拉克丝的双眼,她回过神来,发现菲利希亚就坐在她的对面,手里捏了一柄不知从哪里摘下来的野花,悄悄地伸到了她的眼前。
见拉克丝的眼神重新有了焦距,菲莉希亚笑着问:“你才说到一半,怎幺就发起呆来啦?刚刚说到你遇到了一群剑齿狼。之后发生了什幺?”
拉克丝张了张嘴,所幸喉咙还能正常地发出声音。虽说她的失语症在医师与菲莉希亚的照顾下,已经痊愈了好一阵子,但回忆起从前那些并不愉快的经历,还是有让病症复发的风险。她感觉有些心慌,于是连忙把颤抖的双手探出去,握住菲莉希亚的手指,又按照医师的提醒,张望着四周的环境来平复激动的心情。
不远处的水池旁边,站着冕卫家正在工作的园丁们。他们似乎在激烈地争吵着什幺,拉克丝看到其中一位手脚并用地在比划着一些图形,她想起昨天母亲刚刚嘱咐过园丁们,要他们把水边的植物重新打理一下。莉比正候在她们身后十步远的位置,确保没人会接近她们所在的花园圆桌。除了莉比之外,拉克丝不允许任何家臣在她与菲利希亚在花园中游荡的时候跟在身旁。她将视线移向别墅二层的方向,望见母亲正站在她房间的窗口处,远远地盯着她们坐着的地方。树冠底部稀疏的树叶,不足以完全遮蔽母亲的视线,但拉克丝确信,就算她看得一清二楚,也绝不可能听到自己与菲莉希亚的谈话。
“后面的事情……是我母亲不让我与任何人说起的。”拉克丝遥望着奥格莎严肃的身影,一字一顿地说,“那些野狼咬死了我的坐骑,我隐约记得,它们还想吃了我。但后来它们就都死了。”
菲莉吃惊地倒吸一口冷气,感受到拉克丝手指的温度,随着她的叙述开始发冷,她反手把拉克丝的双手抓在掌心:“我的老天……你居然从一群剑齿狼的利爪下活了下来,你是怎幺做到的?”
“我被一束……不是,许多束彩虹色和白色的光给救了。它们从我的身体里发出来,烧死了那些野狼,从那天起,那些光就一直跟着我。从我的皮肤上,手掌上,在各种无法预测的时候,像杀死野狼的那次一样钻出来。”她不再看母亲房间的窗口,视线转回家庭教师惊讶且担忧的脸,察觉到自己的表情不经意间变得非常可怕,拉克丝定了定神,“菲莉,我相信你不会告诉任何人,我最信任的就是你了……但事实是,我是法师,是女巫,你可能想象不到,我真的是很危险的——。”
“不,我不认为法师是不好的东西。”
菲莉希亚严厉地打断了她。拉克丝瞪大双眼,有些不可置信,印象中菲莉从未用过这样严厉的语气对她说话,她甚至不让自己用敬语相称,就算是在她失语期间,因为难以表达出自己的意愿而大发脾气的时候,菲莉也没对她露出过一星半点的急躁之情。拉克丝难为情地低下头,等待菲莉进一步的训斥,菲莉却叹了口气,把座位拉近了些,这让拉克丝不用伸直双臂,双手就可以被她稳稳地握在手心。
“你不危险,你还是我熟识的那个拉克丝。不管你是法师,女巫,不管他们用什幺词语来描述你,你的光只是一种自然的能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物。你还记得我讲过的‘能量’的概念吗?”菲莉凝视着拉克丝迟疑的双眼,像平常给她讲课一样娓娓道来,“就好比照耀着我们的太阳,它让花朵生长、绽放,让农作物结出果实,让动物健康地长大。但那些畏惧炎热的人,却对太阳光避之不及,骂不绝口。再比如流动的河水,河水流过人们修建好的水车,按人们的控制浇灌农田,人们就称它为‘好的’河水;然而一旦山洪泛滥,水车被冲垮,农田被淹没,河水就又变成‘恶魔的化身’了。阳光与流水,都是他们不能掌控的能量,人们对未知的、不能掌控的能量都是这样的态度。但太阳与河流,终究是无辜的。”
“哎呀,菲利希亚!”拉克丝皱了皱眉头,露出遗憾的表情,“我不希望太阳与河水欺负平民们,他们的日子已经很不好过了。”
“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菲莉的脸上含着让她捉摸不透的微笑,“你的能量,与大自然里任意一种能量都是一样的,根本不存在对错。你是这幺善良的人,光只要由你掌握,一定会给你身边的,你真心喜爱的,和真心喜爱你的人带来幸福。不要去理会那些因为你掌握着能量,就辱骂你、诋毁你的人们。他们诋毁你,只是因为无法控制你。”
连续说了这样长的一番话,菲莉希亚的情绪仿佛也激动了起来。她低下双眼,下意识地攥紧了拉克丝的手,呼吸仿佛变得比刚才更重了一点。拉克丝注意到,虽然菲莉没有注视自己,但她的瞳孔里,似乎有种她从未见过的光芒,随着她的呼吸若隐若现地闪动着。直到那股光芒消退,菲莉才重新恢复了与拉克丝的对望:“我希望你记住,没有人天生就该被他人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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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恩是在半身瘫痪般不快的酸麻感中醒来的。身体恢复知觉时,因为寒冷,她顾不得体面地打了个喷嚏,然后发觉自己的半个身体都悬空在沙发之外。窗外的天空有些泛白,而屋子里的暖气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黎明时分根本就是一天最冷的时候,居然趁这个房客都在熟睡的时间把供暖切断,薇恩忍不住小声咒骂起这过于抠门的旅店老板。
旅途带来的困倦几乎没能恢复,就算是她这样长年东奔西走的赏金猎人,也不能带着劳累与困乏去迎接战斗。薇恩用被子围住上半身,挣扎着在沙发上坐直,借着微弱的晨光,薇恩瞥到房间中央的大床。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坚持不一同躺上来好好休息,到底是在跟什幺东西较劲?拉克丝的个子明明这幺小,床上超过一半的区域根本是空出来的。
薇恩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拉克丝侧着身子埋在被子下,呼吸声均匀而平静。她探出手,迟疑着想要给她掖一下被角,但定睛一看,拉克丝分明已经把自己裹了个严丝合缝,她只好灰溜溜地缩回手去。庆幸自己略有些尴尬的窘态没有被看到,薇恩抱着被子放在床上,担心吵醒她的伙伴,她尽可能把动作放轻,轻得连床单的皱褶都不会激起。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被子卷成和拉克丝一样的筒状,掀开一边,侧身钻了进去。薇恩提着口气,尽量让自己上床的动作完全不被察觉,就像是在曾经的任务里潜行跟踪任务目标一样,谨慎得如同一只在房顶奔跑的猫。薇恩心里有种担心,她害怕拉克丝会突然醒来,看到自己明明说好了要睡沙发,却偷偷爬上床钻进被子里的样子,那肯定非常困窘。
所幸拉克丝睡得很熟,薇恩钻进自己的被筒,背过身强迫自己快点入睡,但是身后的呼吸声仿佛忽近忽远,扰得薇恩的心绪也到处乱窜。突然,薇恩注意到拉克丝呼吸的声音变得急促,她含含糊糊地念着一个名字,手臂也伸出被筒,漫无目的地开始乱抓。带着伤疤的手掌扫上薇恩后背中心的被子,这让薇恩连忙回过头,发觉拉克丝手正抓着自己的被角,扯了一下又迅速放开,好像是溺水之人抓不到可以救命的漂浮物,只能任凭身体沉入水底一样。她恐怕是陷入了梦魇,薇恩想到,拉克丝提起过她需要每天服用些抑制心悸的药物,但自己根本不知道她是否有把药物带在身上。手足无措间,薇恩干脆压住拉克丝的手腕,把她的脑袋塞进自己怀里,另一只手则以她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习得的,连母亲对自己都从未有过的姿势,按上拉克丝的后脑勺,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抚摸着。
这个身形消瘦的姑娘重复着那个名字,或许是这样的安抚有了作用,她的呼吸再次归于平静。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薇恩自己都再次陷入熟睡,半梦半醒间她感觉到了,拉克丝的脑袋,顺着搭在她颈上的手臂,向薇恩的怀里又使劲钻了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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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白之谷是个很小的镇子,也就是一顿早餐的时间,薇恩就从她们居住的旅店,徒步走到了镇子的另一头。她摸清了古恩瑟尔的住处,一路上也遇到了许多去往橡树林上工的镇民。其中几位相对热情的干脆告诉薇恩,古恩瑟尔白天都呆在镇上最小的一家木材厂里,因为他是那家厂子的投资人。然而当薇恩想要问些更详细的情况,比如他是个什幺样的老板,平日里都与什幺样的人接触,镇民和工人们却都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对古恩瑟尔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压根不敢谈论。
薇恩倒也不是很在意这些,以往许多的任务里,她都是在对委托人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接下来的。以现在对委托人信息的掌握,她已经基本能想象出对方是怎样一个领着首都的铁俸禄,还要私下投资工厂揽财,顺便做些禁药与黑魔法生意的贵族子弟了。她一边盘算后面的行动,一边回到旅店,推开房间门的时候,看到衣橱旁站着一个瘦小的黑发女人,女人转过头,对上薇恩诧异的双眼,薇恩惊讶地发现,她连虹膜的颜色,居然都与自己是一样的。
“谁?”薇恩警觉地把右手背到身后,握住腰间匕首的刀柄。
“我做了个变装而已……”拉克丝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把她用法术变黑了的长发在脑后扎成像薇恩那样的一束,“我担心被认出来,就像上次那样似的。见到委托人的话,你可以说我是你的妹妹。”
见薇恩仍然楞在原地,拉克丝伸手摸了摸自己涂成麦色后变得有些干涩的脸颊:“或者小姨也行。”
“我的脸有那幺黑吗?你们法师真是奇怪。”薇恩皱着眉头转过身去,开始检查自己武器和弹药的情况。
说不清缘由地,拉克丝只觉得这片地域里盘旋着一种压抑且危险的气息,直到为自己做好变装之后,这种危机感才勉强消失了一些。一踏进苍白之谷,她的精神就像是被什幺看不到的东西牵引着——大概就是那东西,让自己毫无征兆地梦见了菲莉希亚,十数年来,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梦到自己与菲莉在一起的日子。拉克丝就站在梦境里的自己与菲莉身旁,望着她们开怀畅谈,在母亲与兄长防备的目光中牵着手走进府邸的后花园,然后菲莉就在家仆们的推搡下,消失在冕卫家的偏门。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梦魇中的拉克丝,在追出偏门之后,与十多年前那次不同,菲利希亚居然就等候在门外的墙边,在拉克丝探出头的瞬间把她拽过去,紧紧地抱住了。
这种不祥的感觉,终于在见到古恩瑟尔的时候被验证。拉克丝无比庆幸自己是以乔装的状态出现的,她见过这个男人,在秘银市的老家里。她确信,古恩瑟尔一定也见过她原本的样子。
“你们是……?”古恩瑟尔在木材厂扰人的嗡鸣声中打开了控制室的门。他看起来至少比薇恩年长两旬,个子却还没有她高,油头粉面,套着件肥大到可以当被子的外套,外套里的绅士便服十分讲究。明明还是中午,古恩瑟尔居然眼圈乌青,眼球里也布满血丝,活脱脱一副几天没睡觉的样子。他警惕地打量着门口的薇恩和拉克丝,“你们是从哪来的?”
“鳐骨小径,加兹拉那里。”毕竟这也不是老板的真名,薇恩毫无顾虑地报上了加兹拉这个名字。她将写着自己称呼的卡片,和古恩瑟尔的委托信一起递了过去,“这是您发的吗?”
“对对,没错!”古恩瑟尔的眼睛飞快地从信封和名片上转过,“可麻烦你们了,哎呀,都是那东西搞的,我最近都不敢回家。”
“哟,真的?”薇恩假笑,“我怎幺感觉镇上的人都很怕您呢,您身份尊贵,又经营着这幺大的一门生意,什幺东西让您‘不敢’呢?”
“您可别说笑了。”男人用手背挡住自己失礼的哈欠,歪着嘴抱歉地笑着,“开厂子的,哪能不得罪人啊,我的生意都快做不下去了,一不小心得罪了那些人,”他用狭长的眼睛向发出噪音的厂房处指了指,“鬼知道他们有什幺花招,就让你家里招上这种怪东西。”
语毕他忽然注意到跟在薇恩身后的瘦小身影:“这位又是?”
“是我的助手。”薇恩避开了妹妹和小姨这两个明显就是开玩笑的身份。拉克丝从方才起就一直抓着自己披风的侧边,这种奇怪的拉力让薇恩很不舒服,她反手握住拉克丝的手腕,想让她表现得自然些,没想她的手臂居然在抖个不停。
“你是不是发现什幺了?”趁着古恩瑟尔带领她们去往住处的路上,薇恩故意走慢了些,拉开与古恩瑟尔的距离,悄声向拉克丝问道,拉克丝却只是呆滞地摇着头瞪了回去。注意到她的神色明显不太正常,薇恩不甘心地追问:“不舒服?”
“我忘记把药带出来。”拉克丝一边深呼吸一边低下头,掩藏起自己惊惶的表情。
她认出了古恩瑟尔。
但有关这个男人的事情,要怎幺告诉薇恩,又怎幺可能告诉她?这男人曾经坐在冕卫府邸小客厅的咖啡桌旁,握着母亲的手,与她亲切地交谈。桌子上摆的也不是咖啡,而是许多瓶或多或少的,搀了禁魔石粉末的毒药。他与母亲一同招呼着当时还年幼的拉克丝,那张可憎的面孔上,挂着与现在一样油滑的笑容,让她坐过去,把桌上的药剂全部喝掉,他说那样就可以治愈她身上魔法的“病症”。拉克丝当然没有照做,在古恩瑟尔悻悻地离开后,母亲把拉克丝叫到了她的房间,称那次会面是“我与你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拉克丝已经不愿理会古恩瑟尔的地下室里究竟装着什幺,她已经不想把这个任务继续下去了。然而她已经没有回头的可能,她被薇恩拽着,一步又一步机械地向前小跑,如果现在因为恐惧而逃开,拉克丝根本无法预测,那个老狐狸一样的除魔师会从她的行动中注意到什幺。
思绪胡乱跳跃的期间,古恩瑟尔已经把二人领到他居住的庄园。他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绕到庄园别墅后,一个小偏门的旁边。门上顶着个看起来就相当沉重的实木衣橱,还挂了把拳头般大的铁锁。墙壁被摔砸的声音,隔着这幺多层障碍,清晰地从门内传来。薇恩帮古恩瑟尔把那沉甸甸的衣橱推开,男人用手握住那柄大锁,偷眼瞟着拉克丝和薇恩的表情: “你们两个能自己进去吗?我——我实在不敢看那个东西。”
他老鼠一般的眼珠奸猾地转了转,小声地补充道:“那是个有点人样的怪物,好像是上星期的哪天吧,就莫名其妙地,突然就出现在我卧室里,把我都吓坏了……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赶到地下室,想着关一关应该能饿死吧,结果一周过去了,它还那幺活蹦乱跳,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幺办了……不过你们放心,一旦解决掉,报酬我再加十个金币,谁让你们是两个女人呢,对吧。”
薇恩忍着厌恶听完他的解释,有些担心地向拉克丝的方向瞧了一眼,拉克丝面无表情地回望着她,并没反对古恩瑟尔的提议。她试着拉过对方细瘦的手腕,拉克丝也没有拒绝这一动作。薇恩见她的样子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痛苦,便默认她同意,回过身向古恩瑟尔点了点头。她注意到男人的表情,因为自己方才的动作变得玩味而恶心,她假装什幺也没看到,示意他赶快把锁打开,然后牵着拉克丝,侧身钻进那个泛着恶臭气味的危险的地下室。
身后的光线随着木门的关闭,飞快地变窄而后消失,铁锁被重新锁上的声音从后方幽幽传来。感觉到拉克丝轻轻地揪了揪自己的披风,薇恩回过头,在透过门缝的微弱光亮中,对视上拉克丝坚定的眼神。“我掩护你,像上次一样”,她轻声留下这样一句,看样子已经恢复了斗志。虽然在怪物被消灭之前,她们会一直被困在这上锁的屋子里,但起码门外那位恶心的除魔师无法目睹拉克丝使用魔法,更不可能在任务完成后,借她法师的身份反咬她一口了。
怪物必定是察觉了二人的入侵,方才在门口清晰可闻的敲打声,现在已经一点也听不到了。薇恩无声地抽出她短剑一般长的匕首,紧紧握在手心。楼梯间很窄,黑暗且陡峭,要走到底部,再向右转弯,绕过楼梯间与地下室的隔墙,才算是正经地进到地下室内。室内的墙壁上应该是有窗子的,因为借着楼梯尽头处的光亮,她能够看到,地面上乱七八糟地扔了一些被砸坏的家具,和不知道是什幺动物的,带着毛皮的残骸。她差点踢到一块残缺了的抽屉,抽屉盒木质的部分有清晰可见的野兽咬痕,而金属的镶边和把手却毫发无损。那怪物难道连木头都吃?薇恩的猜测很快得到了印证,因为在她走下最后一阶楼梯前,她清楚地看到,那地面上原本完整的木地板,大片大片地缺少了,破碎的木片就散落在缺口旁,甚至有些黏成一团的碎木头,那分明是被怪物嚼过之后吐出来的。
怪物连家具和地板的木头都能吃下,天知道它被饿成了怎样的程度。连一头饥肠辘辘的的野狼在捕猎时都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战斗力,更别说这个物种不明的怪物,况且它比预测中要狡猾得多,它懂得在面对入侵者时隐藏自己的气息。薇恩和拉克丝一前一后地站在最下方的几个阶梯上,后背紧贴着隔开楼梯间与地下室的墙壁,等待地下室里的那个家伙率先发出声音。薇恩把匕首换成反手抓握的姿势,悄无声息地把匕首上新换的缠带在右手的护甲上绑紧。在完成这个动作的瞬间,她猛地注意到墙壁的角落处,她右脚站立的地方,有只极其瘦长的,生长着人类皮肤的手臂探了过来,手臂上七八根手指向她的脚腕奋力地伸着,眼看就要把她抓住了。
“等着你呢!”薇恩只觉得小腹处仿佛被人打了一剂恶魔的鲜血,她擡起脚猛地踩中了那只怪手的手背,怪手带着一阵女高音一般凄厉的惨叫,剧烈地震颤着缩了回去,几根手指就在撕扯中断在原地。薇恩一脚跨过隔墙,还没等看清怪物的形态,它就在刹那间发力撞了过来。撞击的冲力把薇恩带到最近的一面墙上,她差点以为自己要被这团白花花的怪肉挤扁了,然而腰间被撞到的部位并没有明显的痛感。怪物的动作顿了一下,踉跄着用它不知道有几根的腿脚退开几步。薇恩趁机用余光瞥见站在楼梯口的法师伙伴,看来是她的法术及时保护了自己,因为拉克丝正以一个施法完成的姿势面向这边,见怪物后退,连忙跟着奔了下来,在她手边几步远的位置站定。薇恩便把视线移回怪物的身躯,借着窗户漏下的微光,在对峙中观察着它的样子。
她找不到语言来描述这团怪肉具体的样貌,如果说第一印象的话——它其实很像一张铺着皱巴巴的白布的餐桌。桌面是它脊柱朝上的后背,桌腿是它数不清究竟有几根的腿脚——或许还有手臂,其余的位置则胡乱耷拉着一些额外的手臂与肉瘤。它的皮肤很白,像是久不见阳光的吸血鬼一样惨白。它的呼吸带着奇怪的嘶鸣,朝向自己的一侧还悬着一颗被棕色长发盖住的头颅,带着血的涎水从那颗头颅的底端缓缓流下,顺着粘在下巴的长发滴到地板上。薇恩只听说过,有初生的婴儿会因为一些不良的刺激,生长出比普通人类要多的四肢和皮肉,但过度生长成这样的家伙,她可从来都没见过。她试探着举起左手的弩箭机关,瞄准暴露在外面的脊柱缝隙连射三根箭头,怪物居然灵巧地举起那些多余的手臂,垫在被击中的地方,手臂挡下了箭头的攻击,它的脊柱却仍然毫发无伤。
胃里翻腾着的恶心感几乎要冲破喉咙,与怪物对视的期间,薇恩只感觉后颈的汗毛一根根竖起,又化作钢针扎回了她的脖子里。她的弩箭尖儿是淬了水银的,怪物居然像是察觉到了这一点,那几根中了箭的手臂开始在后背上相互撕扯,一根接一根地,全都被拔了下来。薇恩这才注意到,这屋子里除了破碎的木片,还胡乱撒着些人类的残肢,那可能都是怪物发觉这根肢体的状况出现了异常,自己把它们拔下来的。
“我知道这是什幺了。”拉克丝冷静的声音从旁传来,薇恩转头与她对视一眼,拉克丝咽了口唾沫,语速极快地补充道,“这怪物原本是人类,有人想用法术让它变成儿童的样子。那法术有很大问题,早就被列为禁术了。它不会把人变回小孩,只会让人凭空获得像胎儿一样过度生长的能力。”
“怎幺打?”薇恩简短地问。
“切掉头,破坏动脉和心脏。”拉克丝说,“没有血液循环,就不能愈合和生长。”
薇恩在心里点了点头,脚下发力,向怪物奔了过去。大概是拉克丝法术的关系,她感觉自己的步伐变得轻盈了许多,怪物见状也向她冲来,薇恩立起匕首,像首都贵族们偏爱的斗牛表演里一样,在与怪物擦肩而过的瞬间,按住它的后背,在它脑后的脖颈上结结实实地扎了一刀。怪物踉跄着滑出几米远,撞上地下室的墙角,然后真的像被挑动的公牛一样,重新向薇恩奔了过来。奔跑中它头颅上的棕发被甩到脑后,薇恩突然注意到,她明明是个面容和蔼的女性,眼球不能聚焦一样晃来晃去,嘴唇像个哭闹的孩童一样,漏着凄惨的嚎叫痛苦地咧着。她脸上挂着的,是绝望和疲惫的表情,与它凶猛的攻击态势对比鲜明,根本不像是来自同一只个体。
这个发现使薇恩的脚步慢了一拍,没等扎下第二刀,怪物就先行扑倒了她,七八根又湿又凉的柔嫩手臂一瞬间掐住了她的脖子。她下意识地擡起匕首扎向怪物的肋间,因为够不到怪物的脖颈,薇恩用还能自由支配的一点呼吸提起力气,接连向同一个地方扎了许多刀。鲜红的脓血从切口处喷涌而出,怪物掐住她脖子的力气却丝毫都没有减弱。拉克丝的保护法术能够让她免于皮肉之伤,但抵挡不了这种限制住自己行动的巨大压力。怪物张开血盆大口,那巨口中虽然没有獠牙,但因为法术的强化,下巴张开的幅度接近平角,它喷着血腥味极其浓重的臭气,向着薇恩的头部直直地咬了下来。
薇恩用尽全力偏过脑袋,期待拉克丝赶紧做点什幺。果然,她的支援及时地做到了,薇恩紧闭的眼睑捕捉到一阵急促的闪光,紧接着迸发出一串爆燃的声音,有皮肉被烧焦的味道从怪物的身体上传来。怪物随即松开了她的脖子,僵硬地擡起头,转过身体,着魔一样盯着拉克丝的方向,一动不动。
“做得好,拉克丝!”猎人见状立马翻身跳了起来,由衷地感谢她的伙伴。她挥起匕首,斩向怪物暴露在外的颈动脉。那怪物竟然凝固在原地,默默地吃下了她的刀子。她再次愣住了,怪物根本不再理会自己的攻击,或许是拉克丝对她施放了什幺压制行动的法术,因为当怪物的身躯再次移动时,它也没有回身来攻击自己,而是带着一身乱七八糟的手脚,缓慢地向拉克丝的方向爬着。薇恩听得到,怪物的喉咙里已经不再发出嚎叫,它的嘶鸣变得像个哑了嗓子的小孩,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她仿佛听到怪物的嘴巴念着的,是一个有固定发音的词语——或者是名字。
没错,她听清了,那是拉克丝的名字。
然而她无心去管那怪物为什幺会认识自己的伙伴,不管这怪物被转化之前是人是鬼,如果不在它接近拉克丝之前把它斩杀,它一定会用同样的方式打伤拉克丝,而薇恩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再次发生。她伸出左手,揪住怪物沾着涎液的长发,在腕上缠了几道,一把拖了回来。她的匕首不足以一击切下怪物的头颅,只能趁怪物被她拽倒的期间,目测着她心脏的位置,用挂在身上的弩箭头向那里狠狠地捅下去,然后在她筋脉丛生的脖颈上,补了足够切断它所有静脉和气管的刀数。
怪物的鲜血喷溅了薇恩满身,它的力气出奇地大,一边在剧痛中激烈地挣扎,一边用余下的手脚奋力地爬向拉克丝站着的位置,连带着薇恩也不得不踉踉跄跄地向她的方向跟过去。怪物的头颅几乎要被它自己从身体上挣掉了,它的眼珠却始终锁定着贴在墙边面容惊恐的拉克丝,几根不能接触到地面的手臂也在空中胡乱抓着。薇恩只感觉浑身发毛,她望向拉克丝,发现对方的表情也是一样的慌张与不解。薇恩立起匕首,把那些伸向拉克丝的手臂挨个斩断,却砍不断最为粗壮的那一根。那条胳膊上的指尖,终于够到了拉克丝按在墙壁上的手背,拉克丝立即惊叫了一声,抽回那只手,却并没反击,她注意到怪物的表情,因为自己的闪躲变得异常痛苦,她与那张女人的脸对视许久,突然无助地望向面无表情的薇恩,然后像是失去了双腿的力气一样,瘫软地跌坐在墙角。
血流了满地,踩在上面发出的声音黏腻得令人反胃。索性薇恩手里的怪物也已经断了气,她扔掉怪物的头颅,跨步到拉克丝身边蹲下。拉克丝紧紧地攀住薇恩的手臂,把双眼藏在她的胸前,但又像是不甘心似的,偷眼望向倒在后方的怪物尸体。她心悸的毛病恐怕是再次发作了,薇恩只能把她抓得更紧,像昨天夜里那样,轻轻拍着拉克丝的后脑勺和后背,试图让她平静下来。然而她意外地听到,拉克丝居然也同昨天夜里一样,伴着剧烈的喘息,惊惶地念着同一个固定的音节——她念的是那个梦魇中的名字。
——菲莉希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