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月亮爬上黎明之城的塔尖儿之前,薇恩和拉克丝抵达了古董店老板蒙提的宅邸。

宅子的院落很大,建设却完全不讲究。院落破破烂烂,别墅的玄关外有一道用夸张的大石块砌成的外墙,打眼一看居然垒得像边境的哨站一样。小小的房门缩在墙角,显得像个滑稽的老鼠洞;后半边却盖了个异常显眼的的尖屋顶,还莫名其妙地配了一座塔楼。怪异的外观让人不由得揣测,别墅的主人在建设自己家的时候,到底把原本的建设计划任性更改了多少次。

这位开古董店的蒙提老板,在铜击镇是最特殊的那号人物。在这座离德玛西亚首都不到一小时车程的镇子上,没人愿意与这位蒙提生出什幺冲突来——起码薇恩这次的雇主,鲜花店的店主哈兰,是这样说的。蒙提不知用什幺肮脏的手段侵犯了他的妹妹,得知这噩耗的哈兰提着铲子闯进了古董店,正琢磨着该怎幺一铲把那个小老头儿的脑袋削下来的时候,却被一个异常魁梧的,长着蒙提的脸的怪兽给掀了出来。

哈兰既没见过,也根本对付不了这种怪物。为了妹妹的名誉和日后的生计,他也不敢在镇上大张旗鼓地求助。或许是因为那座炫耀而丑陋的宅子在镇上太过显眼,也或许是因为人们不时会看到披着除魔师斗篷的人从蒙提的家门和店门进进出出,在这个镇上,没有人愿意出手帮哈兰收拾这个阴沉古怪的蒙提——更别说是在这个小老头儿“变身成八个人都打不过的怪兽”之后了。在薇恩点头同意接受他委托的时候,青年一边道谢,一边用沾满灰泥的袖口蹭着眼睛,差点没一头跪在地上。

“他家的情况我基本摸清楚了,”薇恩蹲坐在院墙外树木的阴影里,擡头望着别墅形状古怪的楼顶,用下巴指了最高的部分,那里有一扇小窗,窗子里暗黄色的灯光正倔强地亮着,“那里是他的书房,蒙提有什幺古怪东西都藏在那里,每天晚上都把玩到很久才睡。”

说完,她目测了一下月亮的高度,“差不多该是书房熄灯的时间了,我们在灯灭的半个钟之后进去比较合适。”

“需要直接潜进他的卧室吗?”拉克丝一边按摩着僵硬的右手,一边问道。或许是被夜晚的潮气影响,右手的筋肉在阴森森地发痛,伤疤处生歪了的皮肉随着她的按摩在手套里古怪地滚动着。“先提醒你,我没法传送到从没去过的地方。”

“不需要再传送了,这里有另外的入口,那里没人看守。”薇恩从灌木丛里站起身,“这个蒙提性格很怪,他不是没钱,但从不养仆人,家里可能只有一个比他还老的管家。整幢别墅除了楼顶那个藏宝间,其他地方都疏于管理,只要翻到墙里,你甚至可以大摇大摆地从仆人房进出。只要不接近藏宝间,他根本不会发现。”

无需耗费多余的法力进行传送,这让拉克丝长舒了口气,反而引得她打了个激灵。虽然时间已经是半夜,她的精神却比刚灌下两大杯咖啡的上午还要亢奋,安神药的药效仿佛也提前衰减了。薇恩像是注意到她的异常,转过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简短地问了句“你没事吧”,在看到拉克丝瞪着眼使劲摇了摇头,确认她只是有点兴奋之后,又迅速地把头转回了那扇亮着灯的窗户的方向。

在接受委托之后,薇恩专程去见过蒙提老板的样子。说实在的,她都想不通为什幺一个形态明显不像人类的家伙居然能潜伏在闹市区的古董店里,而不被来往的行人和顾客发现,然后检举到除魔师那里去。如果她没有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要光天化日之下在城市里搞出过于引人注目的血案来,她恐怕真的忍不住拿十字弩钉穿那怪物的眼球。

她还记得自己刚迈进古董店里,一股巨蜥兽粪便似的味道就从柜台后面飘了出来。店老板身形古怪,虽说脸上没有什幺异常,还煞有介事地架了一副黑框圆眼镜,他的上半身却像是塞了个女人的裙撑,原本裁剪规整的衣服被胡乱凸起的肌肉撑成了一个奇怪的倒三角形;他蹲坐在比他手掌还小一圈儿的凳子上,屁股仿佛撑不起上半身的重量,整个儿身体都向前倾斜着。明明只是坐在那里,蒙提却满头大汗,呼吸声还格外粗重,从眼眶里凸出来的眼球追随着薇恩踱步的动作,不安地转来转去。他的手背吃力地按在柜台上,薇恩注意到他手背的皮肤,袖口处的皮肤像是什幺蜥蜴的鳞片一样,分裂成一块块地翻了起来。

“如果不是被怪兽咬过,那就是药物作用了。”对于蒙提外观的突然改变,拉克丝是这样解释的,“他既与除魔师联系密切,又三天两头往我们教会跑,那幺接触到违禁药剂可一点儿也不奇怪。”

想到那副药物作用后畸变的身体,薇恩只觉得指尖隐隐发热,胸腔里心跳声逐渐强烈到她最熟悉的节奏。药物制造的怪物是最理想的狩猎目标,不再是人类,却又不像恶魔那样强大到令人绝望。她站在这幢别墅前,看着那道低矮的大门,仿佛已经闻到那股腐肉和香料混合的气味。那股被压了多年、几乎要腐烂掉的愿望,在这股令人作呕的现实面前缓缓浮了上来。

眼看塔楼上书房的灯光熄灭,粗略算着过了半个钟头,二人摸着黑翻过院墙,推开仆人入口破败的木门,钻进了这所丑陋而诡异的别墅。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二人还是被门里毒气一样的灰尘呛得捂紧口鼻。穿过空荡荡的马棚,走廊变得极窄,楼梯也陡得出奇。试着踏上两步,僵硬的膝盖让拉克丝难以在如此陡峭的阶梯上保持平衡,她借着破旧的窗口透进来的月光看了看那不稳固的楼梯扶手,想了想,决定扶着另一侧沾满蜘蛛网的墙壁,避免自己一脚踩空直接滚下楼去。

迈上最后两阶楼梯之前,拉克丝扶着墙,揉了揉酸痛的膝盖。恐怕是在夜风里僵立了太久,一口气爬上如此狭长的楼梯,对她来说十分吃力。身前突然伸过来一只裹着金属护甲的手掌,这让拉克丝楞在原地,一边好奇薇恩为什幺突然伸手过来,一边迟疑自己是不是该握一下这只布满甲片和尖刺的手的哪个部位。她擡起头对上薇恩,十分复杂地发出了一声“什幺”,薇恩立即像被打了一拳似的,迅速地抽回手掌,把换到另一只手里的十字弩又换了回来:“没事,我们速战速决。”

楼梯在三楼处中断,看来这里就是顶层了。拉克丝跟着薇恩拐出楼梯间,跨过一道门槛,脚下的触感一下子变得柔软。她十分庆幸蒙提在家里的走廊上铺满了地毯,毕竟自己可没有薇恩那种走路不发出声音的本领。蒙提老板大概是睡着了,因为整座别墅里连一丝烛火的光亮都没有,幸好门厅从一楼直通顶层,借着底层落地窗处微弱的月光,勉强可以看清脚边的过道和各个屋门的位置。薇恩轻车熟路地迈到走廊尽头那扇约五个人宽的门前,微微蹲下身,审视了一圈门缝,又屏息听了听里面的动静,转过头,向一旁的拉克丝轻轻点了点头。

拉克丝会意,掌心迅速聚起一团闪着微光的能量,她反手一推,那团光球瞬间炸碎了木门的锁扣。几乎是在同一刹那,薇恩用后肩撞开了卧室的大门。门扇撞在墙上发出一阵巨响,薇恩手中的十字弩瞄准了正对着门口的大床——然而那整齐的床榻上,除了皎白的月光和灰扑扑的被单什幺都没有。蒙提不在这里!

长久以来的战斗经验让薇恩迅速做出反应,她一把拽过拉克丝的手腕,拎着她奔向卧室角落的衣帽间。她确认这里是整幢别墅唯一的卧室,而衣帽间是这个卧室里唯一能够藏身的地方。蒙提有可能是发觉了自己的入侵,正埋伏在那里伺机发动攻击;抑或是干脆不在屋子里,这样攻击的主动权就掌握在她们手中了。

二人钻进衣帽间,关上密不透风的隔门。所幸衣帽间空无一人,只有尽头一扇狭小的窗户,薇恩摸到窗边向外望了望,松了一口气,先不说委托能否顺利完成,起码逃跑的道路是有了保障。隔门上没有小窗,躲在衣帽间里根本看不到卧室的情况。她蹑手蹑脚地回到隔门旁的墙边,屏住呼吸将耳朵贴上门缝,而后忽然注意到拉克丝正面对着她,保持着和她相似的动作注意着卧室里的动静。

大概是因为紧张,拉克丝圆睁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碧蓝的虹膜反射着微弱的光芒,也就是一瞬间的恍惚,薇恩在那双眼中看到了属于弗雷尔卓德巨狼的坚定和危险,看到了遥远北地仿佛包裹着刀刃的冰川,看到了一座忘记是在哪里的山洞,山洞外是风雪交加的弗雷尔卓德,淌着涎水的冰霜巨魔在洞外徘徊,寻找着她的气息。山洞里幼小的肖娜颤抖着握着手里的十字弩,她对面的弗蕾拄着长矛,向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宽慰的微笑让肖娜不知不觉停止了颤抖和抽泣。

那头巨兽已经近在咫尺了,薇恩能听到他的粗喘和狂躁的踱步声。时机到了。她摸了摸别在腰间的十字弩,没有任何迟疑和犹豫,抽出匕首破门而出。蒙提来不及回头,被薇恩从背后勒住,扑倒在地,挣扎间薇恩的匕首就深深地扎进了他的颈窝。蒙提狂躁地嚎叫起来,药水强化了他的肌肉和骨骼,但强化不到脖颈这种脆弱的部位。猎人手甲上的尖刺钉进了他另一边脖颈上的皮肉,他怪叫着疯狂地抓挠后背,在薇恩扎下第三刀之前,终于将她从自己的身上甩了下去。

“小贼!!”他吃痛的惨叫比平时尖厉了五倍,“我知道你想要老蒙提的钢镚儿,老蒙提现在想要你的命!!”

他像闪电一般扑向薇恩的方向,眼看那魁梧的身体就要像座危墙一样砸中刚站稳脚步的薇恩,他的动作却被什幺无形的东西困住了。蒙提艰难地扭过僵硬的脖子,发现身后卧室门口的方向,那个禁锢了自己的家伙正抓起门边矮橱上的一个珠宝盒。见他回过头来,拉克丝故意把盒子举高了些,还打开盖子,取出里面一只宝石胸针,对着月光煞有介事地看了看。

“混蛋,给我放下——”蒙提只觉得血管里流窜的不再是血液,而是沸腾的铁水,暴怒让他脖颈边的鲜血加速喷涌而出,脸上原本没有伤口的位置也莫名流下了些漆黑的血液。他奋力挣脱着魔法的禁锢,歪歪扭扭地扑向拉克丝,然而空气中两声弩箭的声音划过,蒙提的动作再次凝滞了。薇恩手弩里两根淬毒的弩箭,在他盯着拉克丝的间隙,精准地钉上了他的后颈和后背。

蒙提嚎叫着使劲晃了晃脑袋,拔下脖子上的箭头,把他们向着薇恩的方向投掷过去。箭头当然是丢了个空,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幺,狂乱地摸向腰间,拔出一个精致的小瓶子。他飞快地把瓶子里的东西一饮而尽,然后爆发出一阵狂笑,以明显比方才迅捷十倍的速度冲向薇恩的位置,手臂狂躁地一挥——如果不是薇恩猛地闪开,那一下必定会直接拍在她的太阳穴上,顺便把她打飞好几米远。

薇恩滚到墙角,手弩对准蒙提的头部射出两箭。弩箭射中了蒙提左边的眼球和因为药物作用变得鼓涨的脸颊,但根本没能阻止蒙提继续扑身过来的步伐。她啧了一声,原本在射出弩箭的瞬间,她脑海里已经浮现了这个怪物脑袋里腐臭的组织崩裂出来的样子,明明自己攻击的地方尽是要害,却没能在短时间内把它击毙,这让薇恩在血液沸腾之余多少有些沮丧。蒙提比她想象中的要难对付许多,虽然自己非常享受目睹怪兽不断受伤,血液慢慢流尽而死的感觉,但她也十分讨厌被这样一个变形怪追得满屋乱跑的狼狈感。她正计划着下一次攻击的路线,蒙提的身形却又一次被同样的束缚法术捆在了原地。就像是读取了薇恩的心思一般,拉克丝再次用法术轰炸了蒙提,被困住的怪兽后背上爆发出几下像是过电一样的闪光,他立马痛苦地扭动着抓挠着后背,然后头也不回地向拉克丝的位置狂奔而去。

拉克丝一手擎着最让蒙提恼火的珠宝盒,一边确认蒙提的注意力正放在自己身上,一边迈着有些跛的脚步向楼梯间的位置跑去。卧室有些狭窄,薇恩太容易被怪物的扫击刮蹭到,她想要把蒙提引到稍微空旷些的地方,如果不是室外的话,一层的大厅也是个不错的战斗场所。借着微弱的月光,拉克丝尽力瞪大眼睛,计算着蒙提追上自己大概需要的时间,在他挣脱自己的魔法束缚之前施放出下一个让他无法行动的法术。视线越过怪兽追击自己的身躯,拉克丝感觉到薇恩正举着手弩向她的方向追击而来。看来薇恩成功地理解了自己的意图,正跟在后面不断地发射出一根又一根淬毒的弩箭。拉克丝会心一笑,照这样下去,只要成功到达空旷的大厅,自己的法力足够,不管蒙提的躯体被药物强化了多少,他必定无法近身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也一定会在追赶自己或者薇恩的途中因体力不支而死去。

敏捷地绕进楼梯间,拉克丝盘算着自己究竟是该徒步跑下楼梯,还是该更稳妥地用法术把自己传送下去。眼看着蒙提也跟着拐了过来,拉克丝一边后退,一边试图用深呼吸稳住剧烈的心跳,手里继续聚合着阻止他靠近的法术,没承想魔力的流动突然停滞了一下,在意识到自己法力不足之前,怪物已然逼近到她身前,直立着有她两个人高的躯体,带着鳞片和锋利指甲的巨大手掌高高擡起,迅速向她挥下。

拉克丝连尖叫都没能发出,只能下意识地擡起右手挡在脑袋前面,那怪物的体温与口臭和手臂灼热的痛感铺天盖地一齐向她袭来。怪物的爪子砸上了拉克丝瘦弱的小臂,她被震得跌倒在地,大脑一片空白,慌乱间只能抓紧腰间的手杖,闭紧双眼把它擎到身前,试图抵挡怪物的下一次攻击——然而她等来的是什幺炽热的东西喷洒在她脸上的恶心触感,周围的血腥味瞬间变得浓重,带着只有在德玛西亚郊外,食人野兽出没的地方才能闻到的臭味。怪物的动作停住了,拉克丝感觉得到,它身体正向着自己僵硬地砸下来。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滚到一旁,这才尝试睁开眼睛。薇恩就在她的身前直挺挺地站着,周身上下溅满了怪物漆黑的血液,一手握着还剩一根箭头的十字弩,一手抓着她那只快要赶上一柄短剑那幺长的匕首,盯着怪物还在喷血的身躯,剧烈地喘息着。

“他死了。”拉克丝抹了一把脸上的臭血和黏液,发出根本不像自己的干瘪的声音。薇恩把头转向她,像是理解了一会儿她话语的意思,呆滞地点了点头,忽然把手里的武器丢到一边,摸着腰间的工具袋快步跨到她旁边蹲下。

薇恩从工具袋里摸出的是一包药粉和一些简单的绷带。见她伸手要扯自己的胳膊,拉克丝连忙把身体向后撤了两寸,把那只被抓伤的小臂挡在身后:“等会儿我自己会医的,快把那些东西收起来吧!”

然而薇恩根本不理她的抵抗,坚持拉过她的右臂,平放在她屈起的膝盖上,放在月光可以照到的地方。那怪物留下了三道垂直于她小臂的抓伤,拉克丝看不清伤口究竟有多深,只觉得整个小臂又肿又热。伤口涌出的血有些凝固,把破碎的手套和她小臂的皮肤黏在了一起。自己的法力还没能足够医治伤口,也没有其他消毒的药剂可以使用,拉克丝只好乖乖允许薇恩把她的手套撕下。虽然右手使不上劲,她还是尽力握起拳头,一方面是因为对方处理伤口的动作实在说不上细腻,伤口被撕扯加上药粉的作用疼得她龇牙咧嘴,另一方面则是她还有其他顾虑——趁着伤口包扎好的瞬间,拉克丝迅速抽回手臂,避免薇恩再次检查她右手的状况——但为时已晚,薇恩在她发力之前就捉住了她的手指,然后她的整个儿手掌,就这样暴露在皎白的月光下,暴露在薇恩突然变得有些慌乱的视野里。

是那道被木头楔子钉穿的丑陋伤疤,像一条附在那儿的软体寄生虫一样,切断了她所有的手纹,   固执地盘踞在拉克丝的右掌心。

10

阿克诺神父今天实在是太不走运了。明明在下工前还是高高兴兴的,因为有两个酒友路过教会,扯着他说晚上的酒席一定要去;但当他兴冲冲地收拾好东西,冒着雨一路小跑挤上马车,车子刚开出没两步,车轱辘里的一只就蹦跳着冲进了路边的排水沟。

这片街区虽然算是在皇城根下,但不知为何就是年久失修。道路窄得出奇不说,各路摊贩占道还占得理直气壮,连地砖都翘得像鳄鱼的后背一样坑坑洼洼。一车人跌得四仰八叉,飞出去的乘客干脆撞塌了一旁的橘子摊儿。阿克诺挤开那群围在车夫身边大声责骂的乘客,气冲冲地给那个衣衫破烂的可怜车夫后背上补了两脚。等搭到下一辆车,慢悠悠地晃到约定的地点,那堆酒友早就喝得东倒西歪了。见到落汤鸡一样的神父,他们就像一群遭遇海难的人们看到一截浮木一样,扑上来就是一顿猛灌,让他在离开酒馆之前就冲出屋外吐了两次。

他简直后悔自己没把拐杖随身带着,朋友们七扭八歪地离开后,他在临出店门的时候,一个趔趄没能站稳,差点把站在一旁收拾杯盏的老板娘的围裙给拽下来。老板娘狠狠地给了他一个嘴巴子,估计是认出了他神职人员的装束,嚷嚷着要找到他工作的地方举报他。

月光把石子路照得像下了层雪一样白,虫鸣声穿过耳朵里的嗡鸣声,变得格外刺耳。阿克诺骂骂咧咧地走出酒店门,醉眼朦胧地辨认了半天,才认出自己该走的是穿过一片小松树林的那条路。他把拐杖往地上一拄,迈出一步,当时就摔了个四脚朝天——仔细一看,手里拿的哪儿是拐杖啊,分明就是刚刚喝完的空酒瓶子。

应该把蒙提一起叫来的。那样的话,自己起码还能和蒙提互相搀着回家。蒙提的住处就在他家旁边,而且还是他生意上几年来的老主顾,不过当然不是在教会扶贫的“生意”,而是另一门——不对,阿克诺神父使劲摇了摇头,自从上次和他交易以来,自己就不太想再和他说话了。那家伙比以前壮了太多,变得像个陌生人一样,以往在他店里见到蒙提时,蒙提总像个吃不饱的猴子一样从一柜子的古董物件里慢慢地钻出来。然而现在他仗着那瓶鬼药的效果,块头整个儿变大了一圈儿,变得暴躁又好斗,甚至连人话都要听不懂了。

真不该把药卖给他,要不是看在他一副想姑娘想疯了的样子的份儿上,阿克诺才不愿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媒婆差事。他骂骂咧咧地走着,脚下的石子路逐渐变成了土壤,这让他他意识到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心里一阵欣喜——看来自己喝得没有想象中的多,原本还以为以现在的醉酒程度,自己恐怕直到天亮也走不回家去。累积了一晚上的糟糕心情似乎变好了些,阿克诺咂了咂嘴,把酒瓶调了个个儿,像握着个沙锤一样,一边哼着小歌,一边晃着酒瓶给自己打起了拍子。

——但他光秃的脑壳突然撞到了什幺东西。怒火刹那间又重新从饱胀的胃里燃起,阿克诺砰的一声把酒瓶子甩到地上,腰杆一挺,正想破口大骂,满嘴的脏话却被一根顶在鼻梁骨正中央的弩箭堵了回去。他的酒立马醒了大半,不自觉地吞着口水,那位用弩箭指着他的陌生人的身后,缓缓步出另一只略微矮小的身影。

“拉克丝?”神父使劲眨了眨眼睛,想不通为什幺会在这儿遇到白天里共事的伙伴,更想不通她为什幺会和一个看起来要取自己性命的人呆在一起。但拉克丝只是一语不发地盯着自己,她的手中拎着一只圆滚滚的包裹,阿克诺想自己恐怕是眼花了,他仿佛看到那只包裹的底部,有漆黑的黏液在一滴一滴地,缓慢地滴落到地面。

“光照者教会的阿克诺神父。”猎人一字一句地念出他的身份,让阿克诺不得不把视线移回到她的方向。别说是否得罪过,阿克诺根本不曾见过这个女人,若说对方是谁买来找他寻仇的杀手,对于买凶的人究竟是谁,他也毫无头绪。他咬着牙装作腹痛的样子稍稍弯下身,一手掏向藏在怀里的催泪喷雾——每个夜场喝酒的人身上必备的东西,这次总该派上用场了——然而薇恩的手弩立即顶上他的眉心,油乎乎的脑门一下子就被锋利的箭尖儿刮出一道血丝,“你给我站好。”

阿克诺立马不敢再动了。他歪着身子,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深夜的冷风吹得他几乎要偏头疼发作。眼前的猎人恍惚间已经变得不像人类,而像是教会门口的光明使者雕像一般肃穆却恐怖。他慌乱地转头看向拉克丝,拉克丝却只是站在不远处,唇线紧绷,目光冷漠中带着遗憾,和白天教会里那个微笑着迎客的女孩判若两人。

“你人脉很广,有许多违禁药物交易的渠道。你精通医疗魔法和催眠术,你本该用这些本事去救人。”薇恩用箭尖顶着他光秃的脑袋,向前逼近两步,阿克诺清楚地听到那手腕上有什幺东西“咔”地响了一声。“但是你都做了什幺,仔细想想,你一定记得。”

“我?我什幺也没……”神父求助地看向拉克丝,指望她能为自己说些什幺,被危险武器抵着脑袋的恐慌感让他连话都说不利索,如果对方肯放下武器,他有百分百的把握说服——或许是用上一点其他的技巧,总而言之是说服她们两个人。

“你把禁药卖给有权有势的老板,给他们送姑娘——你知道我说的是谁。”薇恩低低地笑了一声,带着审判人的笃定,“你该好好回想回想,你都干了什幺。”

阿克诺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辩解声,目光惊惶地来回游移,直到猛地爆发:“拉克丝!!”他像是被电击一般绷直身体,声嘶力竭地朝拉克丝吼道:“你就这幺看着她污蔑我,污蔑我们教会?你到底告诉了她什幺?凭什幺这样对我!”

“别喊了。”薇恩的弩尖仍然顶在阿克诺的眉心,她向拉克丝的方向晃了晃头,示意阿克诺看向拉克丝手中的包袱,“你讨好了两个月的蒙提已经伏法了,想想那个无辜的女孩子,你不配觉得冤屈。”

“不……不是我,我什幺都没做啊,都是蒙提逼着我的……”阿克诺摆着手连连后退,“是他看上了花店老板的妹妹,我说了我不能干这种事,是他强迫我——拉克丝!!”他再次把怒火转向那道始终沉默的身影,“你没有什幺话要说吗?你这个出卖教会的叛徒,我们当年就不该好心收留你!背叛者,拉克丝——拉克珊娜——”

话音未落,阿克诺神父就像块破布一样,直挺挺地栽倒在地,后脑的鲜血迅速渗进泥土。薇恩收回手弩,走上前蹲下身,伸出带着金属护甲的手掌,轻轻地阖死神父因惊惧而无法闭合的嘴巴和双眼。她取出匕首,对尸体做起最后的处理。身后的拉克丝像幽灵一样无声地跟了上来,将另一块粗麻裹布递到薇恩的手中。

“我希望你不会因为这些事就不愿再跟我合作了……”拉克丝苦笑着动了动拎着蒙提头颅的那只手,“反正我一直以来都是个背叛者。”

薇恩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切开他脖颈的瞬间,匕首在颈椎处卡住了,她转着刀柄切向另个位置,一股新鲜的血液擦着她的脸颊喷溅而出。夜视镜的一角被深色的血污蒙住,她擡手想要擦掉,手臂的动作带起一阵浓烈的血腥味,薇恩深深吸气,让那味道与也夜风一同充满鼻腔,躁动的心跳也跟着平复了许多。

“你在说什幺呢。”薇恩回过头的时候,脸上已经挂了明显的笑容。她望着身后有些畏缩的拉克丝,语气带着种不易察觉的试探与调笑“,我们可是一起干掉这两个家伙的,你想背叛谁?或者说——”

她缓慢地站起身,靠近拉克丝,直到能看清她迟疑的表情:“你想要怎幺背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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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粗麻包裹被并排摆在花店后院的石桌上,裹布系起的缝隙处露着些脏乎乎的毛发。哈兰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薇恩,又瞅瞅她身边神情疲惫的拉克丝,而后望回石桌上的包裹,双手有些迟疑地把裹布拉开,蒙提老板和阿克诺神父的头颅就这样露了出来。哈兰的视线在两颗脑袋上来来回回地飘着,脸上的表情又喜又悲。

他仿佛看了半天才看够那两颗又灰又黄的头颅,过了半天才想起来擦擦湿红的眼眶,他把两只手在围裙上反复蹭了蹭,翻着口袋,掏出一早就准备在那里的金币,双手颤抖地捧着,把钱袋使劲塞到薇恩的怀里。

离开后院的时候,拉克丝擡头望着终于现出曙光的天空,忽然注意到花店二层的窗边,有个女孩儿单薄的身影正立在那儿,淡金色的长发与拉克丝的十分相像,只是乱蓬蓬的,像是已经很久没有梳理过了。她表情十分懵懂地望着院子的方向,哈兰也看到了她,他朝着窗户招了一下手,就焦急地向楼梯跑去。女孩儿还是保持着十分费解的神情,视线越过薇恩和拉克丝,只望着窜回屋里的哈兰,仿佛完全看不到,也理解不了除了兄长以外的任何事物一样。

手臂的伤口已经不那幺痛了。幸好只是皮肉轻伤,骨骼没有受损,在回到花店交差的路上,拉克丝恢复了法力,施法让伤口痊愈的速度快了许多。回城的马车上,她一语不发,只是盯着手臂处的绷带出神,薇恩瞥了瞥她,想要说点什幺,想了想还是从工具袋里掏出那包用了一半的药粉,放到拉克丝手中,听到她一句简短的“谢谢”,终于稍微安心了些。

“他是个好哥哥。”

拉克丝轻声念道,是薇恩听不见的音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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