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回到育幼院

任务结束已过去三天，怀孕结果还没出来。制度没有给他太多安排，身体检查做完，行程空着。他第一次感觉到制度没要求他做什么的时候，自己反而不太知道该去哪。

那天午餐后，他突然对澪说了一句：

「我想回育幼院看看。」

澪没问理由，只是停了一下。

「我陪你。」

他点点头，没多说。

育幼院的门口没有变。他记得这个角度。墙上那幅孩子们画的牵手图还挂着，颜料褪色，边角卷起。

最后一次从这里离开，是他十六岁那年。

阿哲想要侵犯他的晚上。

他记得那一下压制住的力道，那张贴得太近的脸，还有那种让他全身发冷的气味。

他反击、挣脱、跑下楼梯，冲出院门口。当晚他没有回来。是澪把他接回机构。

他从来没想过会再回来。

推门而入时，院内比他记忆中热闹了不少。多了几张小桌，更多孩子在走廊跑来跑去。

几个正在角落玩卡牌机的孩子擡头看了他一眼，小声讨论起来──

「欸，那个是江岭翔欸！」

「真的假的？他是种父欸……」

「我听老师说他以前超会读书的，后来被机构接走了。」

他没有回头，只是继续往办公室走。

那些话没恶意。他也不觉得不舒服。只是奇妙地，有种「回来的是另一个版本的自己」的疏离感。

杨芷珊看到他时，眼睛睁大了一下，但很快就笑了。

「岭翔？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她看了他一眼，又瞥了瞥站在他旁边的澪，「你朋友？」

澪点头，没解释。

「想看看这里还在不在。」他回答。

老师点了点头，语气没什么变化：「还在啊。不会那么容易不见的。」

「你还好吗？」

「……很好。」

老师没追问，反而转开一个话题：

「你要不要进你以前的房间看看？东西都还在，没换人。」

他点点头。转身前，停了一下，又回头：

「……阿哲还在吗？」

杨老师沉了一会儿，才回答：「他去年离开的。成年了，就自动结案了。」

「然后呢？」

「不知道。」她语气很平，「没联络，也没人主动找他。像很多人一样。」

他点头，没再说什么。

房间的窗帘换了新的，其他都没变。

旧书柜还堆着他当年用的资料夹，他在最底层抽出一叠笔记本，随便翻了几页，看到那些混乱但精准的数据草图和公式，有几个用红笔画着：「Y＝？」「暴力倾向判别不能只靠环境」。

他低头笑了一下。

「那时候你就开始想这些研究了？」澪坐在椅边，小声问。

他没擡头。「因为我想知道，有些人为什么会那样。」

「你是几岁的时候来到育幼院的？」澪轻声问。

「我记得⋯⋯院长说是三个月大。」

「他怎么会知道你多大呢？」她说。

「我也不清楚，但我确实有详细出生日期。」

「那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她又问。

「好像是院长取的，这里来历不明的孩子都会跟院长姓。」他说。

他没有待太久。离开房间前，他回头望了一眼。

那张床，那张他曾经失眠到天亮、也曾翻身逃出来的床，如今安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走出去，阳光从侧窗洒进来，落在走廊的灰地砖上。

澪站在门外，没有催他，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了她一眼。

「我没有讨厌这里。」他说。

「嗯，我知道。」她声音很轻。

「但我也不属于这里了。」

杨芷珊在他们准备离开时，突然叫住他。

「对了，」她像是才想起什么似地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小防潮袋，走过来递给他，「这个一直在我这里。」

岭翔接过来，打开来看。

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纸卡，边角有点磨损，折痕斑驳。上面只有两行印刷字体，跟一个手写字：

2032.01.11

K-Δ99-38047X

岭翔

没有署名，也没有多余的说明。唯独岭翔两个字是手写。

他盯着那张纸条看了几秒，像是直觉有什么不对，却说不上来。

老师轻声说：「你来的时候就跟着这张纸卡一起。第一行我们猜测是你的生日，第二行我们谁也看不懂是什么意思。第三行成为你的名字。」

她继续说：「我觉得这东西不能丢，所以一直留着。等你18岁才给你，但你离开的突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现在是时候还给你了。」

岭翔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慢慢把纸卡收进口袋，像是下意识地想要把它离自己近一点。

「谢谢老师。」

这是他这趟回来说的最轻也最重的一句话。

澪静静站在旁边，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

回到机构后，这几天他什么也没问，制度也没有进一步安排。

任务完成、数据备份、简单体检，都像是既定流程的一部分。接下来该轮到谁、谁又准备接下来的任务，流程自然推进，不需要他多说一句话。

但他心里有个地方始终没停下来。

岭翔看着那张纸卡，上面的资讯他早就背下来了。

K-Δ99-38047X

他打开手机，用搜寻引擎输入那串代码。

萤幕显示了一排常见格式的自动建议，再一闪而过，显示：

【无结果】

他退回搜寻栏，重新试着拆开输入、移除特殊符号、转换排列组合。依然没有。

他换了一组关键字：

「岭翔」

搜寻结果跳出几笔熟悉的资讯——

▸   科技应用竞赛首奖

▸   高中数学建模奖

▸   麻省理工录取新闻

▸   一篇地方新闻写着「育幼院天才学生连年夺奖」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他点开一篇旧新闻，里面有他十四岁时的照片。眼神拘谨，面无表情。背景是校园活动的布条。

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一下，然后关掉页面。

最后，他打开制度资料库系统。用内部检索权限重新输入那串代码。

系统停顿一秒，接着回传：

【查无资料】

他没有再查第三次。只是退出系统，关上终端机，离开了。

那张纸卡还在他口袋里。

他没有得到任何答案，也没有推论出任何结论。

这段时间他过得比想像中平静。

制度没有特别干预，也没有新任务指派。他的生活回到检测、运动、模拟演算与每日纪录的节奏中。

像是任务从未发生过，只是多了一笔「完成」的纪录静静躺在系统里，等候后续。

他没有再见过希丽雅。

那天之后，生活区多数时候都安静得像一间关掉声音的观察室。

＊

午后，门铃响了。

他去开门，澪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平板。

「我来告诉你结果。」她的语气一如往常。

他点了点头，让她进来。

她把平板递给他，萤幕上是一行清楚的讯息：

【样本配对任务   #2050-0717-C01】

结果：怀孕成立

已进入追踪周期第一阶段

他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几秒，眼神没太大起伏，像是早有预期。

澪看了他一眼，语气很轻：「你的第一个孩子。」

他没马上回，指尖还停在萤幕边缘，像是在确认自己真的读过那些字。

「……我知道机构不会让我参与后续。」他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得有点太安静。

「孩子会是她的，不是我的。」他停顿一下，「只是……我会记得这件事。」

澪没有立刻回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站起来，去洗了个脸。水冲下来的时候，他脑子还是一片静。

这件事本来就有可能发生。他也知道她的目的。

但当那几个字出现在眼前时，心里还是泛起了一种说不上来的震动。

某种像重量一样的东西，忽然被放进了身体里。

他不是只是执行了一场制度任务。

他真的让一个人──怀孕了。

但他突然想起那天她说的一句话：

「你已经在里面了。」

这句话现在听起来不一样了。

不是肉体上的接合，而是某种更无法抽离的事实。

当天晚上，她在系统端打开个人备注栏，记下：

【备注】

任务完成六日后，种父S14获知怀孕结果。反应平稳，无明显波动。

其主动表述：「我会记得这件事。」

判定为非情绪泄出，而是自我内部标记行为。

她看了一眼记录页面下方那条略微变化的心率曲线。

不高，但也不低。像是某种说不出来的静默，被他收得很深。

＊

地点｜训练栋   B   区走廊

时间｜2050年8月1日   上午9:10

岭翔结束一组体能测试，从训练区穿过走廊时，看见前方的训练室门没关。

他原本没打算停下，但听到熟悉的声音。

是曜辰。

「我这次不会再撑太慢了，我知道妳会把数据拉出来比较。」

「你上次的恢复速率本来就低。」是澪的声音，语气平静。

「但我有进步吧？」曜辰笑着问，语气很轻松。

他站在澪身边，头发还湿着，看起来刚完成一组高强度训练。澪站在监控面板前，没有特别看他，但也没有推开距离。

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像岭翔和澪之间那样总是隔着制度感。更像是——熟识很久、说话会自然调笑的那种关系。

曜辰说：「欸，我再这样练下去，妳会不会在报告上写：有潜力超过   S14？」

澪没有接话，只是低头校对数据。过了一秒，她补了一句：「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方式不同。」她语气没有波动，却让曜辰一时没接上话。

岭翔站在门边，看了两秒就走开了。他没被发现，也没想被发现。

他只是忽然觉得，她并不是谁都一样冷静。有些人可以轻松开玩笑，有些人说一句话，她要想很久才回。

但她对谁比较在意，他不知道。

他走回训练栋后门时，手还握着刚刚那瓶水，瓶身的水珠早已滴干，冰度也退了。

他没喝，只是一边走，一边低头看着地板。

那几句话一直在脑子里绕——

「你不一样。」

「方式不同。」

澪的语气一如往常，不轻不重，不牵不扯。可他不知道为什么，那句话让他有点闷住的感觉。

她和曜辰之间很熟，这他知道。曜辰是那种人，谁都能自然搭话，不会让人感到压力。

但她的那句「你不一样」，听起来不是在敷衍，也不是在应付。

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是他听不懂的。

他不是不想问。只是——他不确定自己为什么在意。

是因为澪笑了吗？

还是因为她在跟别人说话时，反应比平常更快了一点？

他不是没见过澪对其他人说话，制度里谁都可能会与谁互动。

但她在他面前的样子，跟刚才那间训练室里的样子，有一点不同。

说不出来哪里不同，但他感觉得到。

他忽然想起自己任务那天结束后，回房的晚上。

那天，他想过很多事情：关于身体、关于反应、关于那个吻他没亲下去。

他甚至想过，如果亲了会怎样。

可那时候他根本没想到澪。

现在却一点一点地回来了。不是很快，但很清楚。

她站在曜辰身边的样子，让他第一次真实地想像了一个她不在自己身边的未来。

然后他突然明白一件事——

他不太习惯那个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