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相遇

城中村本就低矮逼仄,巷子里的水沟年久失修,一下雨,整个路面就变得黏腻而潮湿,像人的胃液泼了一地,弥漫着一股不可名状的腐败味。叶希微脚步轻轻,一步一步从楼上走下来,手里提着一袋生活垃圾。

她刻意挑了这个点,凌晨12点,刚好避开了所有会遇到人的可能性。她社恐得厉害,楼下卖奶茶的中专生、隔壁屋带小孩的单亲妈妈、住对面做美甲的女生——她一个都不想碰见。

拐过巷子,她熟门熟路地走向那排发臭的蓝色垃圾桶。

然后,她停住了。

她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垃圾桶旁蜷着一个人影。

月光被遮住了,巷子很黑,她只能看见一团轮廓极不协调地缩在地上,像被丢弃的东西。垃圾桶边积着一滩不明液体,苍蝇嗡嗡地围着打转。

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手里的垃圾袋晃了一下。

那团影动了。

很轻微,很慢,但的确动了。

她愣住了。

那是个少年,看上去顶多十六岁,瘦得像纸壳,头发凌乱地黏在脸侧,嘴唇干裂发白,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青灰。他抱着膝盖缩在那里,身上满是污泥和血迹。

他仰起头看他,他的眼睛像死水,没一点光,但在那死水底下,藏着一点点警惕,一点点恳求。

叶希微僵在原地,呼吸都滞住了。

男孩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她下意识往后退,甚至想拔腿就走。

她不知道自己烦什幺。她想:他不是我弟弟,不是我孩子,不是我谁。世界上每天有无数个像他这样的人死掉,关我什幺事?

她转身就走。

她走得很快,穿过两道巷子,楼梯一阶一阶踩得飞快,仿佛那双眼睛还黏在她背上。她跑回家,啪地一声关上门,把整个城中村的夜关在外头。

她脱了拖鞋,洗了手,烧了热水。泡面桶泡开,她坐在床边,尝了一口,味道淡得像水泡报纸。她盯着那团卷起的面,忽然没了食欲。

水蒸气熏得眼睛发涩。

她骂了一句,把筷子扔回碗里。

垃圾桶旁的那双眼睛又浮出来,像她自己十八岁那年在医院门口冻得发抖时,看向护士站时投去的那种眼神。

她咬着牙,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站起身。

她把那件最宽大的旧T恤叠好,又拿了几张干净毛巾、一瓶水、一小包药膏。她没让自己多想,拎着东西,重新走下楼。

风比刚才更冷了。

巷子还是那样臭、脏,像从不曾改变。

她冲到那一片黑影前,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那孩子不见了。

她愣在原地,四下张望。

直到听见一声极轻的窸窣响动,从垃圾桶后面传来。

他还在。只是整个人往后缩了,像一只小兽,试图让自己彻底消失。

雨,不知何时下了。开始只是细密如针的潮气,后来便一点点落下来,落在城市的肋骨上,落在破瓦片、烂纸箱、湿滑的巷道砖缝里。叶希微站在垃圾桶对面,撑着一把骨架松弛的黑伞,伞面上早就渗出了几个小洞,雨滴顺着伞边滴落,打在她肩头,冷得像一声叹息。

少年皮肤苍白,眼窝微陷,睫毛却浓密得不真实,沾了细雨,像刚睁开的蝶翅,湿漉漉地搭在那双深色的眼睛上。他擡眼看她一瞬——下三白,眼神狠得像刀,警惕、陌生、防备,像野猫在冷巷角落里盯着伸来的手,肩膀微微缩着,身体紧绷得像根绷紧的线,仿佛只要再靠近一点,他就会拔腿跑掉。他的手抓着自己膝盖,指节突出,苍白瘦长,像枯枝。他的视线先落在她的脸,再滑过那把伞,然后定格在她伸出来的手上。

叶希微没说话。

她就那幺站在雨里,一只手握着伞柄,另一只手伸向他,掌心朝上,指尖轻微地颤着。

风把她额前的发丝吹乱,她没有去理。睫毛湿了,她的指尖已经凉透了。但她的手,没有收回。

他一动不动。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雨声变得巨大,像落在两人之间的一堵看不见的墙。叶希微没有逼他,没有开口,也没有解释自己为什幺又回来。她只是站在那里,像在等一只迟迟不肯靠近人的猫。

她知道那种眼神。

她也曾经用那种眼神,看着医院走廊尽头,等待一个不会回来的大人。

雨水从伞边滴到少年的额头,他皱了一下眉。她于是轻轻把伞往他这边倾了倾,自己那边的肩膀顿时暴露在雨里,被打得湿透。

他看着她。

看了很久。

他缓慢地,几乎是用尽力气一般,伸出自己的手——那只瘦得皮包骨的手,指尖发紫,掌心划着几道结痂的伤口。

他的手停在她指尖前两厘米的地方,没有握上。

叶希微没有等他靠近。

她自己向前一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那一瞬,他整个人僵了一下,几乎要缩回去。但她的手指是温的,不烫人,也不黏腻,只是轻轻地、稳稳地拉着他的手。没有人说话。

城中村的路又窄又滑,楼与楼之间的距离几乎只够两个人侧身穿过。夜色像块沉重的布压在头顶,雨声回荡在水泥墙之间,像某种秘密的耳语。

她住在五楼,没有电梯。楼道光线昏暗,墙皮早已剥落,水泥台阶被雨踩得斑驳泥泞。

灯是黄色的感应灯,亮得慢,灭得快。他们刚上一步,头顶啪地亮一下,几秒后又啪地灭。

她转过身,拉着他,带着他,一步一步,往楼上走。

叶希微走得很慢,她不回头,也不催他。

少年跟在她身后,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陌生的地面。他的鞋早烂了,脚底湿软、发冷,他的手还在她掌心里,被她握着。他想挣,却没有挣开。

他们一步步往上走。

到了三楼时,他轻轻咳了一声。不是那种刻意的,而是控制不住的低哑。

叶希微停了一下,回头看他。

他迅速垂下眼。

叶希微忽然觉得这孩子不是真的害怕她,他是害怕整个世界。

他们继续往上走,雨滴还在他们身后落下,顺着楼道扶手,一点点滑到地面。鞋子踏过水渍,带起轻微的回声。

终于,五楼到了。

叶希微掏出钥匙,门锁咔哒一响。

她回头看他。

他站在她身后半步,低着头,手垂在身侧,湿透的T恤紧贴着肩胛骨。他像极了雨夜被捡回家的流浪猫,一身刺、全身脏,却什幺也没做错,只是——被这个世界狠心丢下过。和她一样。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幺,也不知道为什幺会回来——或许是怜悯心让她不忍看他那样,或许是那双睫毛太浓、却没有半点神采勾住了她。但她始终没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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