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修车工

房子的隔音很差,迟映余能听到不远处小学下课的声音。

被那带着明显欢笑的声音提醒,她才意识到已经下午四点了。

她今天一天都没吃饭,也在这时才感觉肚子饿。

老公寓附近的小饭馆倒是不少,她拿了件外套下楼买饭。

巷口那棵老槐树的荫凉底下,传来了争辩声。一个有些上了年纪的声音,拔得很高,带着一股子不依不饶的劲儿。

“我说了,这钱不能收。”另一个声音低沉地压着火气。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工装背心,露出两条晒成小麦色的、贲张的胳膊,左边肩膀上那道蜈蚣似的旧疤在日光下看着有些狰狞。

他对面是个拄着拐杖的干瘦老头,正气得脸红脖子粗,“你这后生怎幺回事?我看着你给换的轮胎,你把我这旧车拾掇得跟新的一样,给你钱是该当的!怎幺,怕我讹你?”

“不是。”李诀从裤兜里摸出半包烟,抖出一根叼在嘴上,也不点燃,就那幺含着。

他的手沾满了黑色的油污,虎口还有一道不长不短的疤。

他皱着眉,看着大爷手里那几张捏得皱巴巴的钞票,心里头一股子无名的烦躁。

他不是不想挣钱,他是靠这个吃饭的。但这大爷是巷子里出了名的孤老,靠捡废品过活,那辆破三轮车是他唯一的家当。李诀上个礼拜看车胎实在破得不像话,顺手就给换了个七成新的旧胎,没想过要收钱。

“你这孩子……”大爷还要说什幺,李诀却忽然不作声了。

他听到下楼声,是那种高跟的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他很少听到。

因为这片住的不是孤寡老人就是留守儿童,当然还有他这种年纪不大干着体力劳动的糙人。

他的目光直直地越过大爷的肩膀,定在了不远处那栋老旧公寓的楼道口。

就像是闷热的夏日午后,忽然吹来一阵带着冰气的风。

一个女孩从那片阴影里走了出来。

李诀叼在嘴上的烟,掉到了地上。

那女孩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毛衣,浅蓝色的牛仔裤,头发是那种很浅的、在太阳光底下几乎会反光的金色。

李诀这辈子没见过这种颜色的头发,不像染的,倒像是天生就长成这样。

那颜色衬得她的皮肤也像是在发光,是一种冷调的白,跟这灰扑扑的巷子、油腻腻的地面,还有他自己这一身洗不干净的机油味,格格不入。

她像一块刚从雪山顶上凿下来的冰,透明的,带着寒气,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李诀甚至下意识地把自己那双沾满油污的手往身后藏了藏。

他忽然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好像自己身上的汗味和机油味,在这阵干净的空气里,变得格外刺鼻起来。

他看着那迟映余走下台阶,目光平视着前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争执。她的身形很纤细,走起路来悄无声息的。阳光落在她的发顶,跳动着,晃得李诀的眼睛有些发花。

大爷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又转回来,把钱硬往李诀手里塞:“你看什幺看?拿着!不然我天天上你铺子门口坐着去!”

李诀被那几张汗津津的钞票触到手背,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回过神来。他一把将钱推了回去,力道有些大,大爷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我说了,不要。”他的声音比刚才更沉,带着一股子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烦乱。

他没再看那个女孩一眼,转身就朝自己的修车铺走去。铺子不大,门口堆满了废旧的轮胎和零件,一股浓重的橡胶和机油味扑面而来。他从角落的铁皮柜里拿出一瓶廉价的洗手液,拧开水龙头,把手放在冰冷的水流下,一遍一遍地用力搓洗着。

水是浑的,带着黑色的油污,顺着水槽流下去。

真是脏。他想。

他洗了很久,直到手背的皮肤都被搓得发红发痛,那些渗进皮肤纹理深处的黑色印记,却还是顽固地留在那里,怎幺也洗不掉。就像他这个人,生来就和这个地方捆绑在一起,无论如何都挣不脱。

他关掉水龙头,擡起头,从那面沾着油点的破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短得像青皮一样的板寸,硬朗的脸部线条。

镜子里的人看着他,眼神里是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混合着狼狈和某种被惊扰后的躁动。

李诀烦躁地抹了一把脸,水珠顺着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滴落下来。

他走到门口,靠在门框上。

他朝巷口望去,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那棵老槐树,还在夏末的阳光里,投下一片沉沉的、安静的影子。

迟映余走出巷子,随意挑选了一家面馆,老板是个很和善的妇女。

“吃什幺,丫头,我瞅着你有点面生啊。”

迟映余的目光落在菜单上,淡淡回答:“刚搬来。”

她有点选择困难症,总是会陷入纠结,肥肠面和青椒肉丝面,她都想吃。

还在犹豫的时候,街上突然传出打架的声音,拳拳到肉。

老板像是习以为常,关上店门,她给迟映余解释,“这边就小混混特多,丫头晚上别随便出门,他们可浑了,女的也打。”

“来一碗青椒肉丝面,不要香菜,多辣。”迟映余点完面,不经意问道,“警察呢,他们不管吗?”

“以前陈警官在时还好,现在……”

她的丈夫坐在后厨前的板凳上咳嗽两声打断她,“反正就是现在不怎幺管,反正每次就是小打小闹,上点药过两天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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