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年级的校服蓝茫茫一片,每个人都像面目模糊的水汇入大海。
但人群总是能将出众的人衬托得更惹眼。
一名男生穿着短袖校服,外套搭在手臂上,个子高,混在人群中后段,此时刚刚从门口挤进来。
用老一辈的话说,打眼一看就知道是条很顺的小伙子,身高腿长,肩平且舒展。
除了他的头。
是微微向下垂着的,多了几分和整个人气质极不相符的卑怯顺从。
太阳底下站了半天,现在额头上出了汗,前额的头发被粘住了些许,倒是又露出一双过分有神漂亮的眉眼。
路过的同学一个扯一个的袖子叫同伴回头看,很快便出现在唱所有人几乎同时回头的壮观景象。
伊城实验中学每个年级校服的颜色都不同。高一是饱和度高的天蓝,高二是铁锈红,高三是湖水蓝。
李想她们几个高二的现在出现在高一班级门口便显得格外扎眼。
自从他李浔变成半个哑巴,恶意总会先入为主。人群中的焦点什幺的,注视的眼神什幺的,这些曾经让他骄傲享受的东西,一夜间全部化成痛苦的来源。
被正常人评判,被正常人同情,被正常人惋惜。
好烦,好恶心。
被盯得十分不自在,他用手将头发烦躁地往后一捋,擡起头,想以同样的目光对抗回去。
几乎是同时,余光却好像发现了什幺。
他的眼神不偏不倚,越过人群,径直朝李想和沈小榕这边看过来。
距离不算近,沈小榕和其他两个女生明显还没看清男生的五官,就已经开始在旁边一个劲儿地说帅。
自然也不会人注意到,李想看向对面时,眼底明明白白的嫌恶和警告。
滚。
她收紧嘴唇,隔空做了个口型。
她知道他能看懂。
男生站在原地,唇抿了抿,忽然石柱一样定在人群中,没再往前走半步。
“下节托马斯的课。”透过后门玻璃,李想踮脚看了眼高一教室里的挂钟,“还有三分钟上课。”
“哎唷我去,你咋不早说呢!”
沈小榕猛然转身,拉着李想,二话不说就冲开人群往楼梯上窜。
托马斯不是外教,是班里学生给物理老师刘全的外号。
拖堂骂人撕作业,每堂课的必备节目。
话又说回来,十八线东北小城,年轻人都少得可怜,哪里请得到外教。
“如果老天现在能满足你一个愿望,你会许什幺愿。”
沈小蓉擡头瞄了刘全一眼,手肘怼怼正在记笔记的李想,小声问。
李想专心听课,没空搭理沈小榕,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敷衍地摇摇头。
沈小蓉悻悻地趴回自己桌子上,换了只蓝色中性笔,继续在试卷上画画。
“我希望世界上的小滑块和滑轮都消失。” 她自顾自说。
刘全正在黑板上讲受力分析,突然一个眼风朝这边扫过来,吓得沈小榕整节课没再说话。
*
整个学校只有高三才有晚自习,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沈小榕和李想一道坐公交回家。
北方四季分明,东北这地方尤甚。
一入秋,气温下降得很快。
放学正赶上日落,身体里的热量和大地储存的热量一样,随着日光的消失,飞速蒸发着。
两人在校门外的公交站牌旁等车,路两旁已经开始泛黄的树叶随风摆动,是不是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李想裹紧校服外套,两只脚轮流跺地,试图把侵袭上来寒气抖落掉。
沈小榕递来刚开封的辣条,李想双指捏住一根抽出来,叼着,靠着唇部肌肉的蠕动一点点吃进嘴里。
她唇角鼻尖皆是通红,也不知道是辣的还是冻的。时不时仰头看天,生怕鼻涕一不小心就流出来。
“今天天气预报说降温,咋不穿件外套?”
沈小榕抽出一只胳膊,分了一半外套给李想披着。
“忘了,我妈这两天也不在。” 李想双手环抱着沈小榕的肚子取暖。
“对了,我妈还念叨嘞,说这两天去买菜,在菜场没看见你妈。”
车还有五分钟到,沈小榕随口扯起闲篇。
“嗯,这边肉贵,她去桦县进货了。”
李想她妈,张凤霞女士,当年国企下岗潮首批受害者。
自从下岗以后就一直在水果批发市场卖猪肉,一卖就是十几年,终于有了一席之地,去年凑钱搭了个简易板房,看着也体面些。
沈凤霞和沈小榕妈妈吴娟上中专的时候就是同学,毕业了分在一个单位,只不过沈小榕家有点门路,她妈妈现在在国企待得好好的。
幸好那时候单位分了房子,两家现在还住同一个小区,前后楼。
吴娟每天下班的时候经过菜市场,也总来张凤霞这照顾生意。
*
俩人聊着天,没注意到身后排的队伍渐渐长了起来。
公交车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地进站,车身上男科医院的不孕不育广告已经褪色发黄,也不知道几百年没换过了。护士小姐的微笑在一场雨,一场风,和即将到来的漫长寒冬里变得愈发模糊。
前后门打开的瞬间胶皮发出细微声响,像老人走累了,忽然间停下脚步叹气。
【嘀——学生卡】
【嘀——学生卡】
提示音响了一二十次,李想挑了个后排视野高的位置坐下,沈小榕坐她旁边。
放眼望去,车厢里人挤人,几乎全是实验中学的校服。
李想靠窗坐,秤砣一样的书包放在膝盖上抱着。鼻子已经适应了老旧车厢里那股刺鼻的汽油味,只是发动机依旧轰隆隆响,女生一把细骨头快要被颠簸碎了。
李想正在发呆,车窗外的一切虚焦成模糊的色块,直到一排排低矮的灰白色赫鲁晓夫楼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车开了半个小时,下一站就是盛源小区门口。
“我今天去我奶家蹭饭。”
沈小榕低头看了一路盗墓小说,现在有点晕车反胃,紧紧闭着眼,脑门抵在前排座椅靠背。
“好,那我先走了。”
李想背上书包准备下车,沈小榕侧身让她出去,勉强擡起头跟她挥手拜拜。
却没想另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也从前排座椅站起来,几乎是和李想前后脚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