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璃<08一年>

昭璃<08一年>

──蜕变・毒火中锤炼出的意志──

四季流转,晨昏交替,山林里的风自未曾停过。从乱葬岗那夜迄今,已然整整一年。

一年——

春去秋来,霜雪染草,庵中药架更新过几轮,墙角的草藤也换了几季的颜色。而妳的身躯,也在这一年间,被一剂剂毒与药重新翻洗、重塑,骨髓更替,五脏撕裂再愈合,皮肤换了一层又一层,血液经过毒素回环、清洗、再侵蚀,如此周而复始。

妳真正成了药人。

这一年来,老者每日配出新的毒剂与药材,让妳服下试验,每一道汤剂、每一帖粉末、每一缕气体,都是一场生死边缘的试炼。

有的药会让骨头发烧,仿佛体内藏着炭火;

有的毒让视线模糊,语言错乱,四肢颤抖如癫痫;

有时连皮肤都会反复剥落溃烂,如枯叶一片片从体表脱落;

甚至有数次,整整三日妳在地上蜷缩如死尸,无法吞食一滴水,只靠针管注入救命液维持意识。

那种痛,早已无法用人语言描述。

如燎火灼骨,如万蚁钻心,如焚身于油锅又剖腹于寒刃之间。

老者看着,从不言怜。他只是淡淡地说:

「你若连这点都撑不住,还如何穿越战火去找一个死活未卜的人?」

但妳从未退怯。

每当那毒入心肺、眼前天旋地转、指甲掀裂、喉管如刮镜之时——妳就会想起那夜,那双血里撑起身躯想扑向妳的眼睛;那句从未出口的「不要走」;那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黑夜小巷。

不是想占有他。

不是要他回应。

只是希望——亲眼,看到他。无恙。

那便足矣。

──

除了药与毒,老者也教妳医术。

「懂毒不懂医,只会杀人;懂医却不知毒,终究活不长。」

于是妳学骨位、习脉理,识草本、记药性。你曾在冰水中泡断十指习针法,也曾连夜不眠为山村卧病小童诊脉试药,只为那一日能凭一己之力,在混乱战地中救人如神。

妳会了冷毒穿喉的十三式手法,也记下三十六种不留痕的隐性杀法,但妳从未对人施用过。

妳的毒,从不为夺命,只为救命——妳要靠它,活下来,找到他。

这一年,妳从一个怯懦如芒的「贱民」,脱胎成一个身带剧毒、双眼燃火的「温珉」。

不是无情。不是坚硬。

而是脆弱不再需要懦弱包裹。

是善良终于有了锋芒。

──昭璃・逃亡第六月──

春寒料峭,风里透着一丝骨刺般的湿冷,天色未明,地面还铺着一层被雾冻薄凝的霜。昭璃披着一件旧棉衣,立于破庙门前,望着远方天际未亮的灰蓝,像是在等待什么——又似乎,什么也等不到。

已经过了半年。

当初那一记手刀劈落的痛楚早已消散,但那一刻的画面,却像被刻在了他的瞳孔里,日日夜夜,不曾淡去。

──

那人瘦小的身躯趴在地上,拼命朝着反方向爬行,那副断指、血流、破烂不堪却仍咬牙不语的模样,早已将他的魂连根卷走。

那是他亲眼看着,却无能为力的一幕。

他甚至记得,那柄冰冷长枪捅入胸膛时,对方没发出一声痛喊,连眉都未皱,只眼睛直直望着他的方向,像是在用最后的气息,为他指一条生路。

而自己呢?

像个蠢货般,被砍晕拖走,只能在满是血腥气的昏迷中——做着那个重复的梦:

\"她死了,她是为我死的。\"

──

他现在住在城郊某个破庙之中。星嬥将他藏起后,一路辗转南逃,用尽假身份与私路,将他从皇城边缘一路送至此地。地处荒郊,几乎无人问津,也不会有人查到。

星嬥说:「你活下来了,就是最好的结果。」

他没回话。

他常常想:如果那晚死的是自己,会不会对她比较公平些?

──

「你又一夜未睡。」

星嬥推门进来,语气带着隐忍的疲惫。他看见昭璃坐在原地,桌上是昨日没动过的稀粥,地上摆着那块断木,上头密密刻着小字——

「她在哪里?」

那几个字,从数月前就开始被他一刀一刀刻,如今整块木板已密不透风,文字重叠,如疯人乱写。

昭璃没回头,只淡淡问:「……今日有消息吗?」

星嬥沉默片刻:「乱葬岗那一段已查不到人。有人说尸体全清过一遍,无存活者。」

「无存活者?」昭璃喃喃。

「……也有人说,有个尸女起死回生,被药师捡走。」

昭璃猛然转身,那双早已被悔恨焚焦的眸子霎时绽出近乎疯狂的光。

「在哪?谁?」

星嬥却摇头:「只是流言,查无实据,名字也没有。」

「……名字……」昭璃忽地苦笑,脸色发白。

他至今,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只知道她总自称「小民」,卑微得像风中之尘,可那夜,却用残躯撑起他命中最真实的一盏灯。

──

夜里,他常常梦见她。

梦里,她不再胆小,不再躲在墙角缩着肩。她站在风里,眼神坚定,手里握着什么,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却让他止步不前,泪流不止。

他会醒来,紧紧抓着胸口,一遍一遍低声呢喃:

「你……真的死了吗……」

「如果你还在,我要怎么……才能找到你……」

──视角:昭璃・逃亡满一年──

冬末寒气刚刚退去,黄土晒得微热,野外的小草从缝隙中探出新芽,春的气息虽浅,却已缓缓透入这片土地。

昭璃离开那间破庙已将近半年,他立于窗边,神色如常,五官与从前略有不同——他削去了长发,肤色晒成麦黄,眼尾用药草细毒灼过一道,留下深浅不一的暗痕;整张脸经过细致伪容,即便与他曾经同朝共宴者,若在街上遇见,也未必认得出。

他不能被认出。他不能抛头露面。

从逃出王宫的那一刻起,他便已被视为棋盘上消失的一枚弃子。人们以为他死了,或更希望他死。活下来,是一种冒犯。

如今的他,已不再是那个凤袍玉带、香火护身的贵妃。

自那日出逃,日子过了一年整。

他不再如初时那样,夜夜惊醒、抱头痛哭。情绪如同湖中沉石,沉了,却未曾消散。外人看来,他只是一个沉默的青年,左耳有疤、手指上常绷着药布,面色苍白,但气质干净宁静。

唯有夜里,无人时,他会坐在后院,看着天上月亮,一坐就是一整夜。

那一年里的月色,有几晚极明,银雾洒满整个小院,他仰望着,心中浮起那个瘦小的身影。

那人说过的话少,总是自称「小民」,永远低眉顺眼,却用全身去挡下了他人生最无望的一枪。昭璃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是否早已入土为安,或许只是草野中无名的白骨之一,无碑、无魂,连名字都无从祭起。

但也有那么几夜,他会忽然忆起——那人在最后一眼,是挣扎着向反方向爬的。

不是乱跑。不是挣扎。

是有意识地,把所有敌意从他身上引开。

昭璃每每想到这一点,就会在心头压上一块巨石。

「你怎能……就这么死了?」

──

那年秋末,星嬥曾带回一封密信。

信上只写了一句话:

「药人出现,右心者。」

那几个字,像火烧似地燎进他的心。星嬥当时尚未明白何意,但昭璃却当场脸色发白,手足冰凉。

他记得——那一枪,直贯胸口。若是心脏生在左侧,早就没命。可若生右侧……

他浑身颤抖地念出那句话,像是在与天乞求,又像在咬牙低诅:

「她活着……她还活着……」

──续写剧情・重逢・风中再见──

边城酒坊的黄土院落内,炊烟初起,日头尚未正上,昭璃已挽起袖口,在后院洗着刚刚搬来的大缸。他动作沉稳,一如平日里所有邻人对他印象的模样:寡言、勤快、不问是非、从不近人。

柴水溅湿了衣摆,汗珠自额角滑下,他没暇拭去,只是低头继续,动作静静地重复着。

这样的日子,他已过了大半年。从未有人在这场平静中察觉,他心中埋着的是一场浩劫过后的余火,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却夜夜梦见的身影。

而今天。

在他一如往常埋首苦作时,院外的街道上,人声如常,杂货贩沿街叫卖,孩子追逐嬉戏。可他不知道,那条熙攘的街道上,正有一道视线隔着人潮,静静地落在他身上。

那是一双从未忘却过他的眼睛。

那人站在远处,衣摆拂风,站在洒满阳光的转角,脚步不移,只凝神看着他。

她没有开口,没有走近,只看着他——那个即便削去华服、剪短长发、故意弄脏脸色、遮住风骨的昭璃。

可她依旧一眼认出。

那双眼眸,那眉心未褪的轮廓,那身即使穿着粗布麻衣也无法遮掩的孤傲与凄清。

是他。

是她日日夜夜惦记着的那个人。

是那夜被拉走时,最后看见的背影。

是她心中觉得最美好、最不该沦落至此的人。

心中涌上万千情绪——喜悦、激动、不舍,交织成难以名状的酸痛。

「……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想大步走过去,想呼唤他的名字,却一步也移不动。

她站在风里,胸口一颤一颤,如临生死。

而就在此时——

他似是有感。

那一向沉稳如山的人,在洗缸的瞬间,忽地擡头。

目光像被什么牵引似的,望向街道那头,越过人群,穿透阳光与风尘,与那一双藏满话语的眼睛对上。

他愣住了。

视线在相对的一瞬间剧烈震动,整个人如被雷劈中,手里的木杓「咚」地掉入水中。

他不敢相信。

那人……不是死了吗?不是已在乱葬岗化为白骨?那一枪,那血……那种痛到撕魂裂骨的记忆怎可能弄错?

她真的没死。

就像梦里无数次浮现的身影。

但这一次,梦不会这么清晰、这么真切——连风里她身上的气味都还是那样熟悉,那样近。

他想开口,喉咙却像被什么梗住,动弹不得。

想移开视线,却无法移动分毫。

她也不说话,只站在原地看着他。

两人之间,是闹市,是人声,是货摊与奔跑童声,是苍白俗世无数的音色叠影——但那些声音,此刻于他们耳中皆化为寂静。

只余目光交缠,千言万语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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