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如注

宏杰科技的落幕如同一场仓促的闹剧。

那成杰退场,留下一个草台班子。他留下的“白手套”极其识相,深知这是神仙打架的局,为了避免变成遭殃的小鬼,立刻主动封存了所有聊天记录和交易流水,打包移交网安部门彻查,姿态摆得极低,既是自证清白,更是向江贤宇递上了一份投名状,希望能在这位新主面前博个眼缘。

收购后的整合与内查,暴露出最大内鬼,竟是江贤宇从京都带出来的王副总。

这个结果,比宏杰的恶意竞争更让人心寒。作为曾经的左膀右臂,为数不多愿意跟随的心腹,在看不到重返京都权力核心的希望后,便起了异心,妄图在关键时刻倒戈一击,彻底将他钉死在沪市这潭“烂泥”里。

滂沱大雨中,闪烁的红蓝警灯光芒刺破雨幕。江贤宇站在总裁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沉默不语。窗外,台风登陆前夕的狂风已经初露狰狞,卷着豆大的雨点疯狂抽打着玻璃,仿佛天地都在呜咽。

“老大。”陈明站在他身后,声音低沉。他也是从京都跟到沪市的人之一,王副总的背叛意味着什幺,他感同身受。

江贤宇没有回头,只是擡手抹了一把脸,声音沙哑,透着浓浓的疲惫:“老王是我带出来的,我以为至少他信我。”他顿了顿,望着窗外被暴雨肆虐的城市,眼神空洞,“现在想想,是不是我真的不行了?连自己带出来的人,都看不到跟着我的前途。”

他缓缓擡起手,指尖触摸着冰冷的玻璃。这里,曾经是万云大厦的顶层。当年,顾万云是否也曾这样站着,看着窗外瓢泼的雨,然后纵身一跃?

陈明听得心惊肉跳:“老大,别乱想,咱们和万云不一样!我们还有技术,还有……”

江贤宇擡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让我静静。”

***

台风“海葵”强势登陆,整个城市陷入一片汪洋,交通几近瘫痪。公司早早通知非必要岗位居家办公。许多员工选择了留宿公司提供的临时宿舍。张招娣也不例外。她抱着几本厚厚的自考习题集和教材,索性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开放办公区,借着应急灯和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继续啃着那些艰涩的题目。

时间在笔尖和键盘的沙沙声中流逝,接近午夜,狂风暴雨没有丝毫减弱。张招娣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下意识地擡头望向顶楼的方向。总裁办公室区域的灯光,依旧固执地亮着。

这几个晚上,江贤宇都住在总裁办公室配套的休息室。

自从技术部卡脖子之后,江贤宇的情绪就一直处在边缘,并非岩浆喷发,而是雪山崩塌。而两人的关系就再也没有多少进展。

据说这一关卡不突破,赶不上11月乌镇的峰会,投资人就要撤资。生死存亡之际,谁还有心思花花肠子。

但是今天,暴雨侵城,这仿佛是个机会。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

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向茶水间。不多时,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红糖姜茶走向总裁办公室。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

她轻轻敲了敲门。

“进。”江贤宇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

张招娣推门进去。办公室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光线昏暗。江贤宇靠坐在沙发上,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手里捏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线条冷硬却难掩疲惫的侧脸。

“老板。”她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台风天湿气重,我煮了点姜茶,您喝点驱驱寒吧。”她将温热的马克杯轻轻放在茶几上,氤氲的热气带着姜的辛辣和糖的甜香弥漫开来。

江贤宇的目光从手机屏幕移到她身上,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素面朝天,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然后,他的视线才落到那杯冒着热气的姜茶上,最终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张招娣没有立刻离开,她抿了抿唇,声音里带上一份刻意的轻快:“老板,还有个好消息呢,技术部今天在内部组会同步了进度,说咱们那个项目的进展比预期顺利很多,李工说……有希望提前把东西做出来!”   昏暗的灯光下,她眼睛亮晶晶的。“他们……他们都很振奋,让我一定跟您报告一下!”

“提前?”他重复了一句,声音里终于有了点人气。

“嗯!”张招娣用力点头,脸上露出真诚的喜悦,“李工说,团队士气很高!”

江贤宇沉默了几秒,他伸手端起杯子,滚烫的温度透过瓷壁传来,辛辣的姜香钻入鼻腔。

“那,那我先去刷题了,老板您早点休息。”张招娣见他缓和了些,似乎准备离开。

“你还在准备高考?”江贤宇放下杯子,忽然问道,目光重新审视在她脸上。

“嗯。”张招娣应了一声。

“考上了全日制学校你会不会辞职去上学。”

她不说话了。

他忽然话锋一转:“你现在工资多少?”

张招娣愣了一下,报了一个数字。

江贤宇的目光落在雨幕里,语气听不出情绪:“知道今年全国高校毕业生的就业率是多少吗?他们平均入职的薪资是多少?”他报出了两个远低于张招娣当前工资的数字。“你现在这份工作待遇,是很多名牌大学毕业生都难以企及的。如果你考上全日制大学,就意味着要辞职。放弃现有的一切,去赌一个未知的未来,值得吗?”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她握紧了手指,指节微微发白。

她擡起头,眼神坚定:“值得。上大学不是为了立刻赚多少钱。它能让我看到更大的世界,学到更多的东西,以后的路也能走得更宽一点。”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倔强。

江贤宇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神似故人的眸子里,此刻有着如出一辙的认真。他心底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

顾涵也曾这样认真的宣告,她不会放弃万云。

他压下心头的翻涌,语气缓和了些:   “你想考什幺学校?什幺专业?”

“还没完全想好,但想学金融或者管理。”张招娣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随即又鼓起勇气好奇地问。“您是什幺学校毕业的?学的什幺专业呀?您懂得那幺多,一定很厉害!”   她的眼神干净澄澈,映着台灯昏黄的光。

江贤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牛津大学天体物理,那是他偷偷追逐星辰大海的梦想。而顾涵也曾漫步在牛津古老的学院里。如今,他在金融的泥沼里挣扎,而她早已化作了流星。

心口的剧痛让他几乎窒息,他猛地转头,不想看到这张脸,声音陡然变得冷硬:“过去的事,没什幺好说的。”

就在这沉默与风雨声交织的尴尬时刻——

“哐当——”

平地惊雷,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刺耳声音猛然炸开。

办公室一侧,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在台风的疯狂撕扯下,原本就有些松动的老旧金属窗格栅,被狂风硬生生扯脱。

沉重的格栅如同巨大的钟摆,狠狠撞在玻璃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哐当”巨响!高强度玻璃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张招娣瞬间反应过来,扑倒办公桌前搬文件,这些都是重要的机密文件。

紧接着,第二下撞击接踵而至!

“哗啦啦——”

整面玻璃窗应声而碎!如同水晶瀑布般轰然坍塌!狂暴的台风裹挟着冰冷的、密集如子弹般的暴雨,瞬间从巨大的缺口处狂灌而入。

更可怕的是,厚重的遮光窗帘被飓风卷起,带着千钧之力猛地抽向离窗户最近的张招娣。

“小心——”江贤宇瞳孔骤缩,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猛地扑了过去。

他强有力的手臂一把揽住张招娣纤细的腰肢,将她狠狠地扑倒在地!两人重重地摔在湿滑冰冷的地毯上。沉重的窗帘几乎是擦着张招娣的后脑勺呼啸而过,“砰”地一声砸在后面的文件柜上。

狂风裹挟着暴雨,疯狂地灌入办公室,冰冷刺骨。文件像四处飞舞,瞬间被雨水打湿浸透。

一片漆黑中,江贤宇压在她身上,他清晰地感受到身下女孩剧烈的心跳和微微的颤抖,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带着一丝血腥味。

血腥味?!

江贤宇心头一紧,立刻撑起身,急切地查看:“伤到哪了?!”

张招娣脸色苍白,一块巴掌大的深色玻璃碎片,如同深深扎进她的小腿肚,血流如注。

“我没事……嘶……”张招娣试图坐起来,却被伤口牵扯得倒吸一口凉气。

“别动!”江贤宇的声音不容置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焦灼和关切。“陈明!叫……”他下意识想喊陈明安排车去医院,但随即意识到这根本不可能。窗外是末日般的台风天,道路必然瘫痪。

“出不去的,江总。”张招娣忍着痛,声音虚弱。

江贤宇环顾一片狼藉的办公室,文件在雨水中迅速泡烂,昂贵的电子设备冒着火花……他面露犹豫,但目光回到张招娣流血的额角时,那点痛惜瞬间被更强烈的情绪取代。

“文件不要了!”他斩钉截铁。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张招娣,避开地上的碎玻璃和积水,将她安置在相对干燥的休息室门口。

“医药箱!医药箱在哪里?”他大声问,目光急切地扫视。

“在……在茶水间储物柜最上层……”张招娣指了个方向。

江贤宇立刻冲进茶水间,凭着记忆在黑暗中摸索,很快找到了那个急救箱。他提着箱子回到张招娣身边,半跪下来。

“可能会有点疼,忍着点。”他的声音低沉,动作却异常轻柔。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出腿上的玻璃碴,然后擡高小腿,让她自己用手指按压,压迫止血。

然后用蘸了碘伏的棉签,仔细地清理额头的污渍和血迹。冰凉的药水触碰到伤口带出刺痛,张招娣忍不住一阵阵瑟缩。

江贤宇的动作立刻放得更轻,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他温热的指尖偶尔不经意地擦过她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窗外,是台风毁灭般的咆哮;窗内,在这方寸之地,却是奇异的安静。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棉签擦拭伤口的细微声响,冰冷的雨水混杂着消毒水的味道,空气潮湿而粘稠。

江贤宇替她包扎好伤口,他的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参杂着后怕和怜惜,还有透过这张脸看到另一个永远失去的身影所带来的尖锐刺痛。

“还疼吗?”他低声问,声音沙哑。

张招娣摇摇头,琥珀色的眼眸泪眼迷蒙。

风雨如晦,明明灭灭,看着这张酷似顾涵的脸,所有的界限,都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不清。

他情不自禁的抱住她。

她的目光落在远处,眼神飘忽悠远。

想到前段时间看到的《高空外立面构件风险告知书》,年初例行安全巡检时,工人报告过金属装饰格栅连接件老化严重,存在脱落风险。但因格栅是定制件,更换流程繁琐,预算审批在财务部卡了很久未能通过。台风季前再次紧急申请高空作业更换,却因连续雨天无法施工,最终耽搁至今……

她看着窗边的雨水汇成潺潺的水线,突然想到了一个成语。

水到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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