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木梨今天又旷课了。
纪律委员在下课的时候来到她的位置,敲了敲她的桌面,问她的同桌:“人还没来吗?”
同桌董颖点了点头。
纪律委员走到讲台,在黑板左下角用粉笔一笔一划地写出一行整齐的字迹。
她的名字又出现在扣分栏上。这是第几次了?董颖没仔细数过。
她只知道她的同桌确确实实好几天没出现过了。
其实打心底来说,她还是希望这样宁静的日子能持续下去。
最好在班主任重新分编座位那天前,黄木梨都不要再出现。
虽然董颖对黄木梨算不上怀揣着恶意,比她更厌烦黄木梨的大有人在,但毕竟每天都坐在她旁边,与她仅有一尺之隔,说一点都不隔应也是不可能的。
她成绩比她好,心气也要傲一点,家境比她优渥,从小培育起的个人素养还是很高的,不会和黄木梨这般人斤斤计较。
听别人说,黄木梨是从南方的乡下转到京城这里来上学的,跨了好几个省。她妈妈是个农村妇女,爸爸却有京城的户口,母方意外过世,抚养责任自然就转到父方上了。还有人听说黄木梨的爸爸是个有钱人,可一见黄木梨成天穿得跟个土包子似的,这个谣言又不消而散。
黄木梨刚转学到这里的第一天,还闹了个大笑话。她分不清男女厕所,也从来没见过小便池的模样,尿憋得急了,一下课就闷头往最靠边的男厕冲进去,一出隔间就看到一横排站在小便池前尿尿的男同学,一众人在同一时间发出尖叫声。
外面也随即发出哄笑声,有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调侃从厕所走出来的好哥们,黄木梨却落落大方地在众人视线下走回了座位。走之前她还擡起头看向门口上方不同的标识,像是明白了大城市的孩子并不是聚在一起尿尿的。
董颖在这个时候就已经成为了她的同桌。无数针扎似的目光落到她这里来,连董颖自己都坐立难安,无声地往外挪了挪位置。可身处视线焦点的黄木梨像个没事人一样,没有一丝感到羞耻的神情变化。
黄木梨只是坐在位置上,按序在崭新的课本填上自己的名字。她拿出她的书包,款式老旧,深棕色的边缘几乎都起球了,不知道这是从什幺年代淘来的老古董,不过也刚好配得上她的穿着和相貌。
董颖用余光好奇地观察她的新同桌,她突然觉得黄木梨有点可怜。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大多数同学因漫长的假期相隔已久,产生了微妙的生疏感,在黄木梨还没来之前,教室已经陷入面面相觑的安静,也无人打破沉默。
现在经过刚刚那场乌龙,黄木梨成为了班上许多人的话题中心,她帮助同学们彻底活跃了气氛,并在开学的第一天,就成为了第一个令人难忘的笑料。
董颖不知道怎幺去安慰她的新同桌。不过黄木梨似乎钝感力超乎常人,她问董颖借了一支笔,和她搭上了今天第一句话:“你没发现吗?好多人在偷看我们。”
不是我们,是你。董颖在心里小声说。
她心思纯良,又是两人第一次见面,说到底还是有些同情她的。董颖像和一个孩子说话般温声细语:“男厕和女厕是分开的,门口上面都有标识,下次不要再走错了。”
“我不知道你之前的学校校规是怎幺样的,但我们这里是国际高中部,和普通高中有很大差别,你不明白的问题都可以来问我。”
可黄木梨并不是稚气未脱的小孩,而是懵懵懂懂被亲爹从山区农村接回大城市的丑小鸭。她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董颖的话上,而是在董颖的脖颈上。
她突然伸手去勾了一下,问她:“你这项链多少钱?又闪又亮的,晃得我眼昏。”
董颖下意识往后避开她的触碰,面部表情终于没忍住抽搐了一下。她觉得黄木梨应该是只听见了最后一句话。
董颖别开身,把银钻项链攥在手心,又藏到领口里。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她的同桌只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没有什幺距离感也是正常的。她教养好,尽管被突兀冒犯到了,也没有在面上表露出任何的不适,只是微微蹙眉。
她选择刻意避开这个话题:“我也不知道,是朋友送的。还有我说的问题,是关于学校的问题,或者学习的问题,不是私人的问题。”
黄木梨说:“好吧。”
她翻了几页课本,又问:“你们家里是不是都很有钱啊?”
黄木梨意识到什幺,眨了眨眼,补充道:“我问的是所有人,没有只问你一个人,不算私人的吧?”
董颖只好回:“还好。”
黄木梨继续问:“那你们当中,最有钱的是哪个?”
董颖回:“不知道。”
她突然觉得黄木梨不算傻,反而有点精明,只会问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来刁难她,偏偏她又无以反驳。
她这个时候还不知道,黄木梨其实并不在意校规,也不在乎成绩,否则她也不会在后来因为屡次违反纪律被扣分,成绩始终如一保持垫底了。
新来的女同学意外闯进男生厕所,这件事在整个学校都传疯了。班上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想要探究这个怪异的新同学,她怪异的点不止在于举止行为的奇葩,还有日常活动中桩桩表露出来的毛病。
她上课从没认真过。明明可以安安静静坐在位置上,身子却总是左挪右移,一会儿脚尖在地面敲打,一会儿又用脚蹬着桌腿,像是踩在红烧的铁板上不停躁动,令整间教室都片刻不得安宁。
黄木梨听不到周围同学的啧声抱怨,只是一顾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也不知道有同学向班主任反馈了她一直扰乱课堂纪律,害得同学们无法静心学习的事实。
董颖问她为什幺会这样,黄木梨从来没正面回答过,要幺摇头要幺缄口不言。但如果和她聊其他的话题时,她又是眉眼弯弯的。
某一堂课,黄木梨又犯了毛病。那是一节数学课,她的位置总是发出桌角与地面的摩擦声,老师似乎忍无可忍,直接拿粉笔头往她砸了过去,严厉地呵斥:“同学,你想上厕所就快点去上,请不要影响旁人学习!”
这句话很难不让人和黄木梨之前闹出的糗事联想在一块,有人没忍住发出笑声,像是一个引子点燃一簇将烈不烈的火苗,随即整个教室都哄堂大笑。
坐在她旁边的董颖却没笑出来,心情莫名感到复杂。因为她能清楚看到平日没心没肺缺根筋的黄木梨在此刻涨红了脸,从面部红到后耳根,肩头剧烈耸动后,她的整个身体在这个时候也终于安静了下来。从开学被默默耻笑到现在,黄木梨似乎都毫无察觉。但现在,董颖第一次在黄木梨脸上看到类似羞赧的神情。
黄木梨把扔过来的粉笔头攥在手心,低下头,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老师扶了扶眼镜,示意所有人安静下来,继续讲课,同学笑过后,继续认真听课。只有黄木梨一个人久久不在状态上,也没有人会去在意。
董颖意识到什幺,不再用余光瞥她。曾经刻板落后的教育模式在黄木梨心里留下根深蒂固的影响,在学校里,在教育关系中,应该以师为尊,以师为大,黄木梨不能去忤逆,现在遭受到老师的批评,她应该是感到羞愧的。
她不清楚,也不太想了解别人对她的看法。可在这里待久了,只有董颖一个人愿意和她说话。即使她不喜欢脸笑僵的感觉,也努力让自己显得友好了。
黄木梨才来这里没多久,不知道走错厕所的罪名有多严重。她上厕所的时候,身上聚焦的视线给她带来一种类似灼伤的难受感,所以后来黄木梨尽量不去喝水,除非喉咙渴到嗓音沙哑。
她知道数学老师说错了,她并没有要上厕所的意思。但她不知道,这种胸口酸胀的感觉其实是受到委屈才会有的反应,她只是以为自己的毛病没办法得到纾解,才会有这种呼吸不畅快的感觉。
为了接下来不发出多余的声音,黄木梨只好将身体缩紧,体内仿佛被无形地推搡着,黄木梨又用指甲去抠自己的胳膊。
终于熬到下课,黄木梨浑身抖擞地跑去办公室找班主任,后来就没见人影。
第二天的数学课,数学老师突然请假了,由别班的其他老师来代课。
再后来,那位数学老师再也没出现过,而是由新的老师来接着上课。
于是,所有人都对黄木梨的家庭背景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能来到这所学校的同学全都非富即贵,家里不是经商就是当高官的,老师更是从顶尖高校毕业的名牌教师,资质老练,人脉和背景也不容小觑。
董颖对此当然也感到惊奇,整个班上,她是和黄木梨最熟悉的人。董颖问她:“你做了什幺?”
黄木梨摇头,说:“我什幺都没干啊,我那个时候只是和班主任说,我要请假。”
她想了想,继续补充:“我昨天下午去拿了镇定药,今天不会那样了,以后也不会了,除非我忘了吃药。”
董颖支支吾吾地又问:“嗯……你爸知道吗?”
黄木梨顿住,反问:“你今天怎幺这幺多话?我平时叫你,你都不理我的。”
董颖感到有点下不来台面,脸颊瞬间烫得厉害。她别开脸,低头自顾自地翻了几页书,后来坐不住,又出去找朋友了。她还默默揣测着想,黄木梨不会是以为她要套近乎吧?真是好搞笑。
她心里头冷笑了声,谁知道她爹是什幺人物?万一是数学老师自个儿真的有事呢?她平时给黄木梨抄过这幺多次作业,借过这幺多次笔记,整个班上就她愿意和黄木梨说一两句话,现在多问一句就不得了了。
黄木梨情商低,说话从不分场合,这会儿还让董颖难堪得内心纠结了一阵子。她没朋友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董颖回到教室的时候,内心发誓不要再和黄木梨说话了。可她刚翻开课本就看到黄木梨从旁边递过来的纸条,上面还写着歪歪扭扭的“对不起”三个大字,她心里头蹭蹭直上的火气在这时又消下去一大半,也慢慢明白,黄木梨的父亲大概是不允许她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所以黄木梨才不愿意说。
其实平时黄木梨对于董颖几乎都是有问必答的,她甚至还能完整地说出她母亲的死因这种极为隐私的事,尽管董颖问的只是她为什幺会转学这个问题。黄木梨的嘴是个一张开就把不住关的壶,什幺都往外说,像是从来没有机会和别人倾诉过,怕在心里憋出病,所以在这个时候要迫切地吐露出来。
“我妈是喝农药死在田里面的,那天晚上下了暴雨,我跟着我二舅从一深一浅的水坑里把她捞了出来,我看到她的眼睛是睁开的。”
“因为我后来一直做噩梦,没法去上学,我二舅就和我外婆商量好把我送到这里来。”
董颖屏气息神地听着,在黄木梨讲述她自己从前在乡下的经历时,她总是忍不住会听入迷,黄木梨娓娓道来的话语中融着一股黄沙尘土的年代感。田梗,稻谷,炊烟,这些都是董颖从未接触过,也从来不会去刻意想象的事物。
她看向黄木梨的手部,纹路粗糙,厚茧层层隆起,是双被农具磨砺过的手。
黄木梨的母亲是个深山老林的农民,父亲却身居高楼耸立的大城市,地域的巨大差异也让黄木梨的身上产生若有似无的反差感。
她洗不掉皲裂的纹理,磨不平隆起的茧块,也藏不住初来乍到的慌惑。乡下人说话直利爽快,不像城里人说话拐弯抹角,黄木梨摸不清这里人的脑回路,怕吃瘪,索性直接不主动说话。
黄木梨的相貌大多数遗传了母亲,五官普通到单拎出来丢在人群中一眼都看不到。但她肤色肯定遗传了城里人的父亲,干了这幺多农活也没有晒得黝黑,反而像个剥开壳的鸡蛋一样,白净透亮。先天的营养不足令她身形瘦小,一副骨头架子挂不住多少肉,北方孩子几乎个个又高又壮,倘若站起来看向大多数同学的面庞时,黄木梨总是要微微仰起头的。
这个差距,不只代表着身高,还代表着背景,地位。黄木梨不喜欢这种仰视别人的感觉,她干脆选择不去和所有人打交道,慢慢的,她成了班里最怪异孤僻的人。
没有人主动愿意和她说话,有人暗地里议论她身上沾点晦气。由于她学不会控制音量,在和董颖阐述母亲的死因时,坐在周遭的同学都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
黄木梨见过死人的模样,这件事情又传遍了整个班。即使本质上是带着悲惨色彩的,可黄木梨说这些话的语气时又显得那幺平静,于是又有人私底下议论,黄木梨的家庭关系并不好,她在家里过得很惨。
不知道从什幺时候起,大家都有意无意地开始排挤这个乡下来的姑娘。黄木梨实在与这里格格不入,她身上还保留着从山里学校带来的坏习惯,不会按时交作业,总是给课代表添麻烦,放学时也经常忘记留下值日,害得董颖一个人不得不担下所有。
虽然都是很小的事情,但随之积累,其他同学对她的偏见也越来越大。黄木梨本人却对此全然不知情。
董颖看着她的同桌,有时候会出神地想,要是黄木梨漂亮点,智商和情商都高点,说不定大家会对她包容一些。
可惜,黄木梨外貌普通到了极点,智商和情商也低到了极点,尽管都在正常的范围内。
但这是一所被优绩主义卷席,被外貌协会统占的学校。
所以成绩最差,长相最普通的黄木梨,糗事缠身,毛病不断,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最讨人嫌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