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沈昭说。
她果然来了...
这念头在心里打了个旋儿,又沉下去。
暮春的海风清凉,吹起柔软的黑发,将缱绻温柔的声音送过去,清晰又飘渺,腕间只有一根磨损的红色编织绳。
安禾迎上那目光,心口仿佛被什幺细小的东西硌了一下,一下,又一下,绵密得让人发慌,惚间像是多年前某个被夕阳浸透的傍晚,晚归的校园里,那熟悉的空旷感。
“嗯,从我们分手后,便一直未见过。”
她应得短促,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指尖却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可,那点细微的痛楚怎能压得住胸腔里经年累月翻涌的酸涩?
棕黑色的眸子映着露台暖黄的灯火,光晕在她眼底浮动,模糊了对面人的轮廓,又倏然清晰。一点凉意顺着指缝滑落,像夜露,也像迟到的泪。
春光依旧?
不,已是强弩之末的暮春了,可风却挟着散场的萧索。
她袖口挽起,同样露出手腕,还有一块冷峻、线条感十足的名表,深灰蓝色的真丝衬衫在夜色中流淌着低调的光泽。
她向后靠进藤椅,姿态是惯常的掌控,海风却顽皮地撩拨她利落的短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月光云瀑似的泻下来,描摹着她略显峭拔的眉峰和紧致的下颌。曾经燎原的野火,如今淬炼成精钢,锋芒敛进深邃的轮廓里,沉甸甸地压着。
沈昭凝望着她,那是一种她无比熟悉的、几乎要洋溢出来的激情与活力,只是这活力之下,似乎裹着一层磨砂玻璃般的疏离感,让她看不清底下真实涌动的暗流。
是什幺呢?
是商海沉浮的倦怠?是...对她的怨怼?别的什幺她无法深究的可能?
指尖下意识抚上心口,那里并非死水微澜,倒像揣了面小鼓,咚咚地,敲着六年前的旧调。
她悄悄抿紧唇,双手捧起桌上那杯果汁——温吞的,橙黄的液体里,细小的气泡正无声地碎裂。
“你有些变了...安禾。”犹豫了几息,话出口,轻得像叹息。
沈昭坐在对面。一袭米白蕾丝吊带裙,高腰线掐得极妙,勾出伶仃的肩颈,胸前露出的肌肤在月光下白得晃眼,莹莹如玉。裙摆是鱼尾舒展,自她并拢的膝头向藤椅两侧漫溢开去。一件浅绿薄开衫随意搭在臂弯,滑落胸侧,半掩着肩头,是山野间无心垂挂的藤萝。同色系的珍珠拖鞋踩在木地板上,桌上放着浅棕色的链条小包,一小片未干的水渍,映着月光。
真美...
安禾怔忡地想,她一定闻到了空气里浮动着山茶花若有似无的冷香,混着花圃里那些低垂的、晶莹的白月季簇簇绽放。
这抹香气,是为谁来?
海风适时拂过,撩起她颊边几缕碎发,露出清瓷般的侧脸。眉目间是天生地养的沉静,眼神却清亮得惊人,像被时光溪流反复淘洗过的玉石,温润底下藏着韧劲儿。
“昭昭倒是没什幺变化。”
安禾语气里掺着感慨、眷恋,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安。
沈昭的指尖在颊边轻点了几下,嗒、嗒,微微歪着头,神情有几分稚气的认真,可爱,似乎在思考,在回顾过往。片刻,一丝极淡的笑意掠过唇角,不是得意,她坦然地接受了这份评价:“因为我从未偏离过自己的道路。”
声音平缓,却似有磐石之重。
“我知道的,昭昭,”安禾低语,“你向来如此。
她看着沈昭呷了口果汁,橙黄的液体在杯中懒懒地晃,细小的气泡沿着杯壁,仓皇地上升、湮灭。
安禾便撑起身,双臂搁上冰凉的桌面,身体前倾,带着点孤注一掷的可怜相,目光灼灼地锁住沈昭的眼睛,仿佛想从中挖掘出过往的痕迹。
“我还记得,大二盛夏的某一天,你对我说:‘人的价值从来不是由显赫的学历或获得何种社会评价所定义,而是在于内心坚守的理想以及为这份理想矢志不渝的执着精神。’”
“哗——哗——”
海浪声是永恒的背景。
酒店临海的露天餐厅,她们之间,是铺着米白亚麻桌布的圆桌,脚下光滑的木平台延伸进墨色的沙滩。头顶,巨大的遮阳伞骨架光秃秃地刺向夜空,像个孤寂的惊叹号。身后,酒店辉煌的灯火悬浮着,像海市蜃楼,隔开了尘世的聒噪。面前,是无涯的靛蓝海面,低悬的满月慷慨地铺下一条碎银的甬道,直通向远处沉默如铁的礁石群。
海浪“哗——哗——”,不知疲倦地扑上去,撞得粉身碎骨,化作白色的叹息。
人造的浮华,在无垠的自然面前,渺小得近乎悲壮。
一时间,只有风声、浪声。
与心声。
安禾端起酒杯,深红的酒液在月光下泛着幽暗蛊惑的光,触手冰凉,入喉更凉。咸涩的海风拂过,吹散了灯火的虚影,也似乎吹动了安禾心中某些坚固了许久的东西。
沈昭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点认命般的无奈,印证了她的不安,“安禾,你这点倒是没变,还是这幺急糙糙的,你说的,我已经忘记了...”
“我们曾讨论过,爱是天性,是由家庭的构成决定的,由最初的际遇所书写。这些年过去,它似乎依然顽固,拒绝被理性驯服,没能从后天学得。”
这声音充满了多少的怜爱...
“我是爱你的,安禾,过去爱你,现在依旧爱你。我理解你对联结的渴望,对爱的索取,也从未吝啬给予,我能够承受,也愿你承受你的爱,只是不愿看见彼此在窒息的不成熟里沉沦,还要假装看不见。”
一股尖锐的刺痛瞬间刺穿了安禾的心脏!
不是银针,是淬了冰的锥子,狠狠凿穿了她重逢以来小心翼翼构筑的所有期待,她竟荒谬地下意识愿想昭昭会像以前一样回应自己的情感投射,瞬间凝滞了血液的奔流,连呼吸都为之一窒。
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海水倒灌进肺腑,带着自己都厌恶的脆弱和绝望,“昭昭!我们才刚刚见面,我不该...”
声音抖得不成调子,悬在泣与不泣的边缘。
沈昭没有立刻回应。她转过头去,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片礁石上,浪花在它们脚下碎裂,化作白色泡沫,旋即被后浪无情覆盖。
安禾循着望去,那在月下与永恒潮汐对峙的黢黑礁群,沉默里蕴藏着某种直击灵魂的力量与难以言喻的宁静。
“要道歉吗?”沈昭的声音轻飘飘的,像在问海风。
听到此言,安禾猛地深吸了几口气,咸涩的空气涌入肺腑。
是的,她错了。
重逢的巨大喜悦与失而复得的幻影,让她像个莽撞的孩子,她像是被困在一场旖旎的梦里,满心满眼都是那抹熟悉的身影,只想如藤蔓般缠绕上去,将所有的思念、渴望都倾泻而出。可心底深处,一星理性的微火摇曳着提醒:沈昭不是漂浮不定的浮木,供她在情感的漩涡里随意抓取,祈求填补自身的虚空与不安,她是屹立在深海的礁石,有着自己的潮汐规律与生命轨迹。这眩晕,不过是旧日欢愉骤然回魂的幻象,蒙蔽了双眼。她对沈昭的爱,深埋地底,炽烈而真切。或许曾在日常的尘灰里蒙蔽,在奔命的洪流中搁浅,甚至被自欺的笔触悄然篡改,但那火种,从未熄灭。
爱的本质?安禾惘然。
这盘踞在人心幽暗处的谜,纵使耗尽哲思与诗情,也难窥其全貌。
直至今日这个命运的午后,踏上这暮色四合的海滨露台前,安禾仍困在时间的迷宫里。六年,两千多个日夜,是通往遗忘的断桥,还是重逢的幽径?她该用何种表情、何种语言,去迎接那个早已融入她骨血又被迫剥离的存在?是沉湎于泛黄的旧梦,还是...
然而,当沈昭的身影穿透海风与灯火,真切地落入眼底,所有疑云瞬间被飓风扫荡一空。
一种比记忆更古老、比理智更蛮横的确信攫住了她。
她忽然理解了阿里萨——那个沈昭曾讲给她听的、被爱情这场漫长霍乱折磨了半个多世纪的男人。纵使费尔明娜的容颜凋零如秋叶,纵使世界在战火、瘟疫与无数情人温热的胴体间天翻地覆,阿里萨心中那株为费尔明娜而生的信念之树,依旧固执地向虚空伸展着枝桠。
命运终究不是誊抄的小说,它吝啬地只给了安禾六年,带着尘世磨损痕迹的六年,而非阿里萨那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的漫长苦役去淬炼那份偏执。但命运也慷慨,免去了她们半个世纪的蹉跎,这短暂的分离已足够让她看清,自己并非阿里萨的倒影。
她不能,也绝不愿,再将自己和沈昭推入那个由过度期望与无形枷锁编织的、名为“爱”的古老囚笼。
过去的深渊已在身后,而她们,必须找到一条新船。
她看向沈昭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此刻盛满了月光,也盛着她小小的倒影,像两泓深潭,平静下藏着难以窥探的深邃与包容。
她曾是懂这双眼睛的,在分离的岁月里也曾无数次打捞其间的微光。
竟已六年了?
安禾心底无声地摇头,又漾开一丝奇异的、近乎轻快的释然。
“当然!当然!昭昭,对不起,原谅我吧!”她双手合十,身体前后微微摇摆,佯做个祈求原谅的孩子。
从前,昭昭给她们之间的关系提过这样一个建议:鉴于人性深处那点超越自私的软弱和难以启齿的高自尊,她们需要对彼此保持灵魂上的完全诚实和真挚。害怕、欢愉、痛楚...“对不起”是那扇窄门,直面己过,坦承内心,道歉非为赎罪,而是承认他人的自由,承认我们共同编织了这段存在,方能走向更好的彼端。
沈昭嘴角弯起一抹极淡的笑意,语调拖得长长的,“对不起,安禾,方才的话让你误会了。”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安禾脸上。那双棕黑色的眼眸,此刻燃烧着纯粹滚烫的光,像熔炉里淬炼的琥珀,熔铸了希冀、懊悔和一种近乎献祭的热切。
这光芒太盛,又太过熟稔,几乎要将沈昭精心维持的冷静外壳灼穿,心底仿佛有沉睡的火星被这热切唤醒,“噼啪”一声溅起,带着燎原之势席卷而来。她感到一阵心悸般的慌乱,那熟悉的、想要靠近又害怕被灼伤的矛盾感再次涌现。她不自在极了,几乎是狼狈地撇开视线...
指尖无意识地搅动着果汁,吸管在杯底划出仓皇的漩涡。
“我的意思是,”沈昭的声音低缓、低缓,“起初你那神情语气...像极了分手前的你。我以为...我以为你变得软弱了,沉溺在失去的幻痛里,用感伤包裹着停滞不前的心。或许因我的离去...让你只盯着旧日不可追的遗憾,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或者幻想遥不可及的未来补偿,或是幻想虚无缥缈的未来补偿,却怠慢了眼前,失了那份执拗,连说话都带了感时伤秋的暮气。”
“后来幺...我忘了对你说那话的具体情境了。从前空话说得太多,凭着少年意气,太不成熟了。那套行事做派,我已丢开了...也是我误解你了。”
沈昭擡起眼,目光澄澈地看定安禾,“过往岁月的,我未曾忘却。我们该重新衡量一下标准了,安禾,我们都变了,骨子里又仿佛没变。”
“干杯吗?”
安禾将酒杯递过来,见沈昭犹疑,她的笑容粲然如星,“庆贺一下吧!昭昭。我知道你憧憬的爱情过于剔透,不会爱一个心智未熟的孩子——就像爱情人那样。可我不再是你记忆中那个哭着扑进你怀里、如雏鸟索哺般将滚烫期望全数投射于你身上的孩子了。庆贺你我的蜕变,庆贺你我在这荒诞悖谬的世代里挣得独立之身,庆贺你我为护持主体而生发的尖锐对峙,”她略顿,声音柔韧而坚定,“也庆贺这你我主动休战的时刻。”
沈昭看着伸到面前的酒杯,看着安禾眼中那重新燃起的、熟悉又陌生的光芒,一股暖流终于冲破了心口的滞涩。
该信幺?这久违的、带着锋芒的热切?
要信幺?信这六年时光的淘洗,真能让她们绕开昔日的暗礁?
不!
何必疑?疑这用痛苦煅烧出的成长?疑这挣脱依附、真正挺立起来的自由意志?否则,她何必赴约?
她只是怕,怕一见之下,安禾仍是旧日模样。
自由意志从来不是集体主义叙事的虚妄迷梦。它是她们用分离的创痛,各自在荒原上踽踽独行才换得的真章。
莫要幻想自己的模样,也莫要刻意去成为所谓的自己。
她拿起果汁杯,指尖微微发力,清脆地迎了上去,杯壁相触的轻响,如同破冰的溪流,流淌过六年的时光。
“好!”这一声,清越、铿锵,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洒脱,撞碎了海浪悠长的叹息。
“为了酒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