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白府的女仆口中才知道,那位在公馆门前笑意盈盈、穿着水红旗袍的女子,名叫苏桃,是白家的三姨太。
而真正的主母——她名义上的亲生母亲许淑,是白正廷年轻时迎娶的正妻,出身书香门第,自小琴棋书画皆通,性子柔雅,待人温和。
云窈的心里轻轻一动。
白家仆从说,许淑在云窈三岁那年外出途中不慎走失女儿,从此再未有音讯。
她日日挂念,年年托人寻访,直到病重卧床,仍念着“窈窈还没回来”。
就在几日前,云窈终于被寻回,而许淑,却因多年病弱、情绪大起,撒手人寰。
听到这些的时候,云窈沉默了很久。
她的心中泛起一种说不出的复杂——遗憾、恍惚、和一种近乎荒谬的情绪。
她的人生明明是被母亲“偷换”才开启,却原来……竟也确有其名。
白家上下对她的回归颇为平静。
或许是时隔太久,三岁的孩子连容貌都难辨清,更不谈什幺血缘情分。如今找回来,也只是对亡妻的一种交代与执念罢了。
她被人粗略收拾了一番,换上了为祭奠准备的新衣。
衣料是上好的杭绸,衣摆素淡干净,不施粉黛,发也只是用玉簪轻挽成髻。
穿着打扮极简,却每一针线都透露出低调而尊贵的章法。她坐在铜镜前,看着那件白色的旗袍将自己整个人裹进陌生的身份里,有些发怔。
纪斯淮已经被纪家召回,公事缠身,不能相陪。
这偌大的白家,如今只剩她一个人。
她觉得有些紧张,连脚步都轻了几分。
好在领她的女仆很细心,坐着家里的小车,带她出城。
白家的墓园设在西郊山地,地势高远,风水极好,是典型军政世家的排场。自山门起,一路石阶蜿蜒,松柏森森,静谧肃穆。
云窈下车时,裙角微晃,带起晨间初凝的露水。
她心头起了一股说不出的惶然,却还是跟着仆从往前走。可刚一转入那片主墓的山道,她的脚步却蓦地顿住了。
视线里,一座新立的墓碑安静地立在半山之间,碑上“许淑之墓”四字遒劲有力,旁边还置着未散尽的纸香与新鲜供品。
而在那碑前,已站着一人。
男人背对着她,身形挺拔,军帽下是一头利落的短发,军装剪裁笔挺,线条利落,每一扣都扣得一丝不苟。他身姿颀长,站姿极稳,腰背如松,在晨风中像一块墨色的碑影。
云窈怔了怔,没出声,脚步本能地放缓。
她还在犹豫是否该先告退,就见那人似察觉到了她的靠近,随意地侧过身。
那一眼——她几乎屏住了呼吸。
男人五官立体冷峻,鼻梁高挺,眉骨略翘,一双眼极黑极沉,眼角微微上挑,却不带半点轻佻,反倒透着不近人情的清冷。
他那种好看,是极具攻击性的锋利。
仿佛是枪口擦过火药、血迹未干的刀锋,生人勿近,却偏偏引人目光流连。
他只淡淡看了她一眼,眼底没有情绪波澜,便重新收回视线。
仆从见了他,立刻低头行礼:
“见过大少帅。”
云窈怔住,下一瞬,脑子里“嗡”地一声响起。
大少帅……
她的“长兄”,白家的嫡长子,现任江浙联军总司令,手握重兵,年轻有为,凶名在外,是政报与军报都不敢随便评说的人物。
而他,如今就站在她“母亲”的墓前。
——她的兄长。
或许是他气场太强,身体都忍不住开始发软。
她站在石阶下,手里捧着纸钱香烛,轻轻吸了一口气,才像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一般,蹑手蹑脚地朝墓前走去。
她动作很轻,小心翼翼地,生怕打扰了这笔直站立的男人。
刚靠近几步,她低下头,按照脑海中娘教她的规矩,微微屈膝、行了一个端正的礼。
可她才刚弯腰,那道清冷低沉的男声便落下来,像一柄从夜风中冷不防甩出的刀:
“你手的角度错了,礼仪顺序也乱了。”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云窈一惊,指尖一抖,手中的香烛竟“啪”地歪了一下,纸钱也从怀中滑落,散了一地。
她本就紧张,这一下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脸上涌,羞得耳根都在发烫,连忙弯腰去捡,动作急促到手都在发颤。
她低着头,不敢擡眼去看那男人一眼,只能把东西一张张重新拾好,指尖用力得几乎泛白。
她觉得自己很丢脸,丢脸到悔恨——她怎幺就不能再稳一点?再学得周全一点?
可她并不知道,就在她耳尖渐染薄红的那一刻,那男人的目光落在她发烫的耳际,目光沉沉,晦暗不明。
白聿承盯着她,沉默了半刻,忽然开口问:“你叫什幺名字?”
云窈一顿,小声答:“云……白窈窈。”
男人站在墓碑前,半阖着眼,嘴里重复了一遍:“……窈窈。”
低低的两个字从他唇间吐出,像是试探,尾音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意味深长。
云窈垂着头,不知该怎幺回应。
白聿承却又问:“家里给你安排住处了吗?”
“还……还没有。”她手指紧紧绞着衣角,声音低得像蚊子。
男人没再问她,而是将目光移向她身后的仆从,神情不变,语调却冷静得近乎命令:
“安排她住南院。”
那名仆从一怔,脸色瞬间变了,赶忙跪地应下:“是……是,大帅。”
云窈察觉到了那一瞬的停顿与微妙的气氛,擡眸看了仆从一眼,只见她眼神复杂,似是迷惑,又似带着几分欲言又止的迟疑。
可没人敢多说。
她更不知道——白家的南院,位置偏僻,靠近总司令的起居处,平时鲜有人靠近。
那处多年未修整,庭院幽深,树影重重,偶有蛇出没,在府里下人眼中,是个诡异又“不干净”的地方。
只是白聿承一句话,谁也不敢违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