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在重获独自出门的许可之前,拉克丝已经很久没有去过首都郊外的平民区了。这里比她上一次走进这里的时候冷清了许多,好几个曾经光顾的小店都罩上了破麻布,写着歪歪扭扭的“转让”字样。她已经在衣服外面套了最朴素的披风,但在路过那些住家门口的时候,她还是会收到突然关上的大门里充满警觉和不信任的目光。

拉克丝把披风拉起,遮住大半张脸,拖着难以快步行走的双腿,向她最熟悉的那家住户拐去。那家现在只有一位年长的女人了,拉克丝初次路过这里,是在陪同盖伦晋升无畏先锋军团的时候。她目睹除魔师们从那个女人的家里把两个男性铐起双手后拖走,那两个看起来像是她儿子和丈夫的人,满头是血,一点反抗都没有地就被塞进密封的马车,旁边的人都只是默默看着。盖伦只往骚动的中心瞥了一眼,就匆匆地把拉克丝拽开。整个晋升仪式的期间,拉克丝又是什幺都没有听到。十六年的人生里第一次遭遇这样的场景,她无法摆脱脑内残留的画面,强忍眼泪,上衣的下摆无意中几乎被自己撕碎。

于是在被选入光照者教会的后一天,拉克丝偷偷地跑到了这个女人的门前,把一袋肉干和随身带的金币包在一起放下,轻轻地敲了敲房门然后迅速离开。

女人名叫艾尔雅,嫁到首都城郊这一带已经有二十多年了。除魔师最初盯上她们家是因为她的小姑子,进而她的公公和婆婆,然后是她的丈夫和儿子。小姑子因为使用魔法抵抗追击,被打死在家门前,公婆也一去不返。但她的丈夫和儿子被抓去后不久,大概是因为实在没能发现什幺,就又被放回来了。但丈夫的伤口感染严重,儿子失去了正常的意识,不出几天也双双死掉了。在向拉克丝叙述这些的时候,艾尔雅的情绪已经没有了太大的波动,“我也没有办法,谁让他们被魔法感染了……他们说魔法就是疫病,一家里发现一个,其他人也都会得病的,我没有被感染已经是万幸了。”

……不是这样的。这句在喉咙里盘旋了万遍的话,拉克丝最终也没能说出口。她只能保持每两个星期都探望一次艾尔雅的习惯,把自己能支配的善款和攒下来的财物留一些给她。艾尔雅也是个好心肠,在留下足够自己基本开支的数额之后,剩下的也会酌情分发给生活困难的左邻右舍们。

然而这一次,拉克丝面对着艾尔雅的笑容和更加佝偻了的后背,一种窘迫的情绪让她不是很想走进她的家门。

接过拉克丝递出的钱袋的瞬间,艾尔雅轻不可闻地“啊”了一声,拉克丝的手一颤,艾尔雅连忙道歉:“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

“该对不起的是我,”拉克丝握住女人的手,“很长时间没能来看你……这次带来的也确实不多,您先拿着这些,我会想办法的。”

艾尔雅擡了擡头,警觉地望了一眼窗外,“那个……多格本的塞拉斯,真的是你放走的?”

拉克丝低下眼睛,“确实有我的责任。”

“你没受牵连吧?”艾尔雅一下握紧拉克丝戴着手套的右手,另一只手搭上拉克丝细瘦的胳膊,“我听他们说,在刑场看到你给那个罪犯求情……老天,我真怕你也被……”

拉克丝疼得扁了扁嘴:“我没什幺事,我听说首都的人借这个事件为难你们,但我抽不开身过来。”

“您可千万保重,拉克丝小姐,您这幺善良的人……”     女人说着红了眼眶,伸手捋了捋拉克丝的脸颊,“快三个月不见了吧?您都这幺瘦了。”

如果只是瘦了那该多好。拉克丝尽可能不让艾尔雅察觉地抽回自己的右手。那手套从前是为了掩盖她手心可能出现的魔法光芒,现在是为了掩盖一条被木头楔子打穿的伤疤。她记不清自己在病床上躺了多久,意识到自己可以重新活动的时候,那感觉仿佛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没人知道那几个月她去了哪里,也没人敢贸然问。所有人都只知道,那位曾在刑场上替魔法犯求情的小女儿,之后再也没有回过冕卫家宅。

她不认为姑妈在她养伤时露出的关切是真心的。就算缇娅娜姑妈一边安慰着父母,一边严厉地责骂了盖伦,甚至让他离开军团进行反省——那阵子她只要在黑暗中闭上双眼,面前就还是盖伦拎着锤头和木楔,把她拖到自家地下室的小间里,绑在现扎的刑架上的样子。在那个法师脱狱之后,无畏先锋军团长的副官,冕卫家的下任家主,自己的兄长盖伦,握着铁链和锤子,盛怒之下把她的双腿打得皮开肉绽。膝盖骨碎裂的震动顺着尚且完好的骨骼传入颅腔,拉克丝却突然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你早就想这幺做了吧?因为我是背叛者,我让家族蒙羞。”

“给我闭嘴,你这个女巫!”盖伦的牙齿几乎被他咬碎,他抓起木楔,抵上拉克丝的右掌心,深吸一口气,抡圆手臂将铁锤向着木楔挥下。

再后来,她拜托卡希娜为她在教会里安排了一个房间。住进去的时候,她几乎没带任何行李。她不清楚人们为何开始主动靠近自己,或许是流言,但更多的可能也只是误解。但他们真挚地握住她的手,说她是“真正有勇气的人”。她从不敢回应,只是干笑着向他们念着祝福的诗文。是勇气吗?恐怕只是别无选择罢了。

“但是你真的再也不回家看看了吗?”

拉克丝猛地从桌上擡起头。卡希娜正站在一排旧木长椅旁,收拾着自己的包袱。她笑得轻松:“你母亲上周来过我家,问起你的情况……我告诉她你挺好的。”

拉克丝僵硬地笑了笑,只觉得膝盖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撑着身子看了眼礼拜堂的门口:“外面是什幺声音,您的马车是不是已经备好了?”

卡希娜拎起包袱挎在肩上,对拉克丝挥了挥手便朝门外走去。然而就在开门的那一瞬,她猛地退了一步,差点撞上什幺人。“……我先走了,拉克丝,这两位朋友你来照顾吧!”她语气带着几分突兀的慌乱,匆匆消失在门口的余晖里。

这让拉克丝一时没来得及回应。她站在刺眼的夕阳下,看着门边走进来的两道身影。身材高挑的像是一位猎人,全副武装,穿戴着长至脚踝的披风,身后巨大的武器隐约可见。另一位矮个子的裹在皱巴巴的斗篷里,手臂被猎人提着,像一只待宰的鸡,歪着身子不断颤抖。

“抱歉,这里有一位叫莫莱茵的修女吗?”猎人开口,是相当沉稳的女声,“我的雇主正在找她,您能不能帮我们查查她的去处?”

拉克丝站起身,正想着教会的名册存放在哪一段壁橱上,两位来客已经走近。在对女猎手相当惹眼的装束发出感慨之前,她更先注意到了矮个子男人斗篷的样式。那种看起来相当廉价的米色布料,下摆绣了两排不规则的黑色曲线,接缝的位置贴了一枚不起眼的纹章。看到纹章的瞬间,无数可怕的回忆忽然穿破拉克丝的胸膛。她不由得汗毛倒竖——

那是除魔师的纹章。

“你叫格兰特对吗?莫莱茵这周都没来过。你是她的什幺人?”

拉克丝掐了掐自己的手指,尽量让语气显得友善。傍晚的礼拜堂已经不像白天那样充满了诵读和交谈的嗡鸣声,反而显得女猎手走在石质地板的脚步声格外响亮。过于耀眼的夕阳穿过三人高的雕花玻璃,照射在宣讲台旁白色的石板地上,刺目的反光让拉克丝辨认不出阴影里两位来客的面容。她犹豫着走下宣讲台,走出那片刺目的光圈,在窗影边缘的第一排长椅旁站定。

她认得出这个年轻的男人。虽然他从未以除魔师的身份在教会出现过,但这早已不是他第一次来找莫莱茵修女——甚至可以说,他和那位修女的接触十分亲密。以前每隔两天,男人都会带来一个小包裹交给修女,修女也会笑容满面地把一个小包裹交还给他。教会并不禁止内部人员和外人自由接触,虽然拉克丝将这些都看在眼里,但也从没在意过他们。

除魔师们的信息网难道不是最灵通的吗?他们能找到每一个法师嫌疑人的藏身处,能在任何时候潜入你卧室的隔间,翻到你藏在那里的书籍或者笔记;能在你熟睡的时候用绳子把你的手脚捆起来,整个儿擡走。从来没人敢质疑他们的行动,除非你想被冠上“亲魔派”的称号,享受同等的抓捕待遇。无数例子告诉拉克丝,不要与除魔师作对——但她此时警觉地打量着格兰特,实在想不通的是,一位除魔师会有什幺理由让他必须“雇佣”他人来搜查一个修女的下落。

“我……我们遇上麻烦了。”除魔师小声咕哝。

女猎人斜视着他,摇了摇头,提着这个可怜的家伙,向前走了两步,一把将他扔在长凳上。除魔师挣扎了一下才能坐正,像是怕冷一样把斗篷又拉紧了一些。“那个修女可能被怪物缠上了。”猎人替除魔师说,“既然她没来过,那你能帮我们查到她的住处吗?”

怪物?拉克丝抱起手臂,看了看面无表情的猎人,想从她那里等到更多解释说明,猎人却沉默地回望她,墨镜鲜红的颜色让她非常不舒服;她又看看瑟瑟发抖的除魔师,除魔师也一言不发,而是埋怨地斜视着猎人,似乎不满她把自己的麻烦透露给外人。

“我们这里可没有法师。”   拉克丝皱紧眉头扫视着他们。她十分清楚除魔师们抓人的荒唐理由,“被怪物缠身”只是最蹩脚的借口之一。“起码我能保证莫莱茵不是,你们不应该为难她。”

“姑娘,我们不是为了找麻烦而来的。”猎人叹了口气,摘下了那副让鲜艳到让人怀疑其效果的墨镜,从腰间的工具袋里掏出一张卡片,递给拉克丝,“先谢谢你的协助,如果今后你遇到了类似的麻烦,也可以到这里来找我。”

根本不留拒绝的余地。拉克丝有些不悦地接过卡片,上面写着一个她不认识的杂货店地址,另一面印着的简短单词——应该就是她的称呼了。“薇恩”,她记得这在哪里的古语中是“愉快”的意思。但与这位猎手交谈的感觉,跟愉快可一点关系也没有。

看不出她和除魔师公会有什幺联系,拉克丝决定不再与他们纠缠。她把卡片收起,瞧了一眼似乎还不能独立行走的除魔师,向猎人点了点头:“跟我来吧。”

从礼拜堂侧面的小门里穿过,双眼一时无法适应走道里的黑暗。拉克丝把方才就提在手里的油灯举高了些,从斗篷下掏出钥匙串,示意女猎手跟紧。

“点灯的时间还没到,这边没有窗子,会比较黑,你得当心脚下。”   她轻声嘱咐,步子却迈得飞快,明明是平时常走的路,拉克丝却总觉得有东西不断地从脚腕旁飞窜过去。身后猎人的步伐却格外轻松,无需她回头确认对方是否跟上。这并不奇怪,对方的装束原本就像是走惯了夜路的人。

“我真想不通,除魔师怎幺还需要雇佣您这样的……”拉克丝一边用油灯照着门牌,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们什幺都能查到。”

“档案室到了吗?”薇恩在她话音落下之前就打断了她。

拉克丝彻底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她保持着背对薇恩的姿势,飞快地打开档案室的门锁,扭开壁橱,找到记有教会成员住址的名册后才转过身来。她翻到莫莱茵修女所在的一页,把名册摊开放在桌上,从壁橱旁的桌子上取下草纸和笔,往摊开的名册旁一拍,冷着脸向莫莱茵的那行指了一下,示意薇恩自己过来抄写。

“谢谢。”从抄完住址到离开档案室,猎人再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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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穿过漆黑的树林,颠簸着抵达了城郊。月光无法穿过厚重的乌云,四下十分昏暗,只能通过路边越发脏乱的地面和墙判断,继续往前走的话,可能就要到贫民窟了。

胆小的车夫把二人轰下马车,从薇恩手里夺过车钱就匆忙掉头离开。谁也不愿在这里停留太久,这种乞丐、小偷和法师频繁出现的区域,深夜在这里游荡的话,别说是被抢劫了,被扣上亲魔派的帽子带走也不是没有可能。

整块街区都年久失修,稀疏的路灯杆里根本没有几盏路灯在亮。超过两层的小楼屈指可数,歪歪扭扭的树枝穿破了房顶冒出来,与破旧的建筑交缠在一起。有些废弃的房子连房门都没有,门口随意扔着“待售”的木牌,都不知道被人踩了多少脚。在街区里拐了两个弯,薇恩的脚踢到了一块起翘的地砖,一个趔趄好不容易站稳,突然发现路边一扇窗户里有个老人一直在盯着她,见她摔跤,咧出一个很难看的嘲笑就摔上了窗子。

“……死老头。”薇恩叱骂一句继续赶路。

“我们一定要这幺晚还出来?”格兰特拽紧薇恩的披风,“你为什幺要带我来这里?”

薇恩确认着手里的纸条,“首都叫犀背街的路就只有这一条,你说我们该去哪?”

“莫莱茵住在这儿!?”格兰特摇着头惊叫,“那个修女是骗子!莫莱茵是个女孩儿,她怎幺会住在这儿?”

“对啊,她住在这幺恶劣的地方,你从来都不知道?”薇恩嗤了一声,“你也算不上多重感情的人嘛。”

“她说自己住在待改建的地方,到了夏天就能拿到新房和补偿……她确实说过生活困难,可我也一直有帮扶她啊!”格兰特嘟囔道,“我们还没到吗?”

“没有,门牌都看不清楚。”薇恩在一团黑暗中眯着眼睛把提灯举高,“看到604号的时候记得喊我。”

“能不能快点……”格兰特的腰弯得更低了,“我急着回家……”

“急什幺?你怕你的妻子和女儿等急了?”薇恩干脆停下脚步,直瞪着他。

格兰特立即闭了嘴。如果不是自己有难,他根本不可能向薇恩交待自己这些不光彩的家庭是非。他根本不急着回家与妻女见面,实际上他根本不想看到那两个傻子。她们到现在都搞不清他的工作到底是什幺,每次他在餐桌上对她们说起今天遇到的怪奇事件,自己怎样处置了几个罪恶的魔法师,妻子总是皱着眉头,擦着女儿过胖的脸上的食物残渣,岔开话题开始数落他。

“别在我们的甜心面前说这些可怕的事情了!过几天就是学校的亲子日,你得把时间空出来才行!”

你懂个屁,无知的女人。格兰特只能搅着汤匙,把心里的一百句咒骂都咬在牙根里。

但是莫莱茵不一样。她不会把自己的工作,这份在阴影里守护德玛西亚的荣光的工作当作“可怕的事情”。她会抓着格兰特粗糙的双手,眨着墨绿色的清澈眼睛,全神贯注地听完自己每一次告解;会温柔地向他道别,会说她喜欢听到这些和魔法、和鬼怪有关的冒险故事。对格兰特来说,每次回到那个满是油渍和灰尘的家都像踏进坟墓一样;只有回到光照者教会,见到告解室的小窗中莫莱茵偷看他的双眼,自己才能吐净满腹腐朽的空气,重新活过来。

“等到夏天我就有新房子住了,搬家的时候你一定要来。”在她生日的一周前,莫莱茵在他离开教会前,踮着脚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搬家?”格兰特心里一震,“那你全家都在忙,我去了岂不是很不方便?”

“我家只有我自己。”莫莱茵一嘟嘴,“还是说你不愿来帮我?”

“我一定去!只要日子定下来。”

格兰特的心里有了一个念头。一个独居的女孩儿在日常生活里必然需要一位帮手。他溜回除魔师公会的图书馆,在里面呆了一夜。他想在莫莱茵生日的那天给她一个惊喜。

但在她的生日过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格兰特揪着薇恩的披风,出神地跟在她身后,没注意到她骤然停住,差点撞到她巨弩的尖刺上。

“应该是这一间。”猎人把提灯举高,照着面前这栋尖顶小房门口的台阶。很奇怪的是,虽然这一条小道上没有一间屋子的灯光是亮着的,偏偏这一间门口立着一盏被点亮了的路灯——薇恩顺着路灯杆向上看去,身后的格兰特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因为那路灯的灯罩上,黏了一只死去不知多少天的鸟儿。飞虫在它干瘪的尸体上环绕着,它的一根翅膀串在路灯的顶端,破碎的身体和另一只翅膀在夜风中轻轻抖动。看起来这鸟儿像是被人杀死后挂到灯罩顶上,经过几天风吹日晒后才垂下来的。

“真恶心……”

就算是除魔师也没见过这样的架势,格兰特感觉胃里的酸水都要呕出来了。

“这里也有。”薇恩提着灯走上房子的台阶,紧闭的房门也被照亮。她一偏头绕过了门口的什幺东西,格兰特跟着她看去,发现台阶正上方的房梁上,也挂了一只大小差不多的鸟的尸体。

“你怎幺确定是在这里啊?!”格兰特抱着头,尽力压低音量用气音喊道,“谁知道这是哪个精神病做的……为什幺莫莱茵会住在这种地方?”

薇恩语气里的怜悯逐渐消退,“你难道不熟悉这股……恶魔的气味?”

是硫磺燃烧的味道,越靠近那扇挂了死鸟的门,气味越为剧烈。格兰特恐惧地望着薇恩推开房门,双腿机械地跟着她的步子挪动,抓着她披风下摆的手已经僵硬了。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变得十分明朗,就着月光和提灯微弱的光亮,格兰特发现,除了摆在客厅正中央的一张桌子,房间里居然空无一物——他擡头看去,发现两侧的墙面上各挂了一排像门口一样的鸟类尸体,鸟足在上,鸟头朝下,翅膀垂在两旁,像极了绞刑架上的待死的囚犯。

格兰特突然冷静了不少。像这样的仪式——姑且称之为“仪式”,在他们没收过的奇怪典籍里有过不少记载,说是把小动物钉死在墙壁或柱子上,让它们的血液自然流干,这种行动属于召唤大型恶魔的仪式步骤——然而这类“魔法”不是格兰特的专精,再加上那些册子实在语焉不详,所以他只把那些书当做笑话全集一样,随意翻了翻就丢进库房里去了。

他咬着嘴唇上的死皮,盯着薇恩的后脑勺。格兰特知道她在盘算着如何找到并猎杀那个怪物,他更确定自己在盘算的是和薇恩脑中完全不一样的事情。

“嘘。”

薇恩突然伸手挡在格兰特的身前,吹灭了手里的提灯。她缓慢地蹲下身,把提灯放在地上,指了指客厅角落的地面——木地板的缝隙里透出一丝微弱的橘红色光亮,像是蜡烛的火光,微微摆动的间隙,有人类交谈的声音从光线的方向传来。意识到那里应该是地下室的入口,格兰特和薇恩对了一下眼神,双双站起身来。他终于松开了薇恩的披风,两人蹑手蹑脚地,先后向入口的方向踏去。

背对着通往地面的台阶,修女手里握着一叠草纸,跪坐在墙角的神龛前。神龛很是粗糙,是她用家里所有的柜子临时垒成的。这是盖尔提普先生的要求,莫莱茵很感激盖尔提普先生,也很感激格兰特。只要她为盖尔提普先生做事,就一定能得到奖赏。

“你做得很好。”盖尔提普先生抽了抽长长的鼻子,像老头儿一样的脸上挤出一个奇怪的微笑。它从神龛的左边蹦到右边,用小小的手撑着身体打了个倒立,松树皮般的皮肤上漂着一层鲜绿色的火焰。随着他的跑动,火焰里飘出一阵阵硫磺的气味。莫莱茵不讨厌这种味道,自从盖尔提普先生来了以后,她就再也不用窝在破旧的炉子旁,烧着掺了石头的的煤块取暖了。它会陪她说话,跟着她跑来跑去,还会要她帮它做一些有趣的事情——这样她既可以打发一整天难熬的时间,也能领到足够的饭钱,她再也不用为了领那份可怜的薪水,每天挤着又冷又臭的马车在教会与家之间往返了。

听到盖尔提普先生的赞赏,修女笑着松了口气:“那可太好了,我还以为自己笨手笨脚的,肯定什幺都出错。”

“不,你很聪明,你应该自信一些。”那冒着火的小家伙从神龛上蹦到莫莱茵的臂弯里,“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位大人’吗?盖尔提普给你的不够多,只要‘那位大人’来了,你会过上你现在从未想过的生活。”

“我能快些住上大房子吗?”莫莱茵咯咯地笑了起来,“真希望格兰特能快点看到。”

“他可以不用管!”小家伙尖叫起来,从修女的胳膊上跳了下来,“你比他好的多,盖尔提普更看重你。”

看来今天的谈话可以结束了。至于明天要做的事情,明天自然会知道。莫莱茵笑着说了声谢谢,伸手解下紧绷的头巾,动了动跪得有些麻的双腿站起身。盖尔提普先生却突然抓住了她的小腿,以更大的音量尖叫出声:“什幺人?你把入侵者带进来了!!”

莫莱茵疑惑地回头,目光正对上灰头土脸的格兰特。他刚打开地下室的入口,脚下就是一滑,整个人直接滚了下来。修女有些不好意思地唤着他的名字跑过去,双臂环住他佝偻的腰:“你是怎幺找来我家的?我还没有搬家呢。”

“我……”格兰特一时语塞,他瞪着莫莱茵仿佛什幺都没发生过的笑脸,又瞅瞅她脚边那个与自己初次见到时神态完全不同的小鬼,突然倒抽一口冷气,“你已经和它绑定过了?”

“对呀。”莫莱茵放开除魔师,后退两步把小鬼抱了起来,“上次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不用再去教会工作了。盖尔提普先生帮了我很多,真的谢谢你把它带给我……格兰特?”

在修女重新望向他的瞬间,她注意到了除魔师身后突然出现的另一张面孔,“你……怎幺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巨大的震惊让修女没有注意到手臂间的小鬼突然爆发出剧烈的挣扎。她后退两步,眼眶里溢满泪水。这个女人身上强悍和危险的气味让她无法应对。在修女能说出下一个完整的句子之前,女人的视线扫过她的脸,定格在盖尔提普先生身上,冰冷的红唇微微启动:“就是这个东西吗?”

修女尖锐的惨叫骤然响起,是盖尔提普先生猛地咬了她的胳膊,踩着她的脑袋从她的手中挣脱而去。小鬼逃开的路线上,三根水银箭头紧追着它的尾巴钉穿了地面。紧接着是橱柜和脚凳被放倒的声响,盖尔提普先生在试图爬墙逃脱的过程中打翻了她给它垒砌的神龛,它缩在墙角,望着冲它逼近的猎人和弩箭高声尖叫:“你这个骗子,你敢算计精明的盖尔提普,我要让你好看!!”

薇恩嗤笑着发射了下一支箭头,但电光火石之间,弩箭目标的方向有三枚惨绿色的火球冲她的眼睛直射而来。她下意识地一偏头,重新看向墙角时,小鬼已不在那里。她立即向地下室的入口望去——在进入地下室的那一刻,薇恩就已经把这间屋子观察了个透彻,这里没有窗子,堵得严严实实,他们进来的那个楼梯是这里的唯一出入口,就算是只有半条腿高的小鬼也只能从那里逃脱——但那里只有呆坐着的除魔师和修女,也没有小鬼的身影。在能够做出下一个反应之前,薇恩的头顶突然一痛,刺耳的叫声震得她脑袋发晕——是盖尔提普先生不知何时窜到了她左边的肩上,冒着火的爪子正揪着她的头发和耳朵。她当机立断擡起右臂,手弩指着尖叫的来源直接发射,尽管那箭头可能会让她失去一只耳朵。果不其然,小鬼没有选择蹦到她另一侧的肩上,而是爬上了她的头顶,她顺势把手的方向一转,薅住小鬼的——大概是双腿,和自己的一把头发一起,猛地甩到了地上。或许是用力过度,身后的巨弩也被她甩到了肩膀以上的位置。她啧了一声——反正杀掉这样一个小东西也用不上背后的家伙,薇恩这样想着,干脆把巨弩从背上解了下来。

小鬼被摔得一阵抽搐,猎手的箭头瞬间把它的一只爪子钉上了地面。盖尔提普先生又是一声惨叫,它一边叫喊,一边挣断了那只被钉在地上的爪子,连滚带爬地奔向楼梯,然而缺失一只胳膊让它的身体难以平衡,尽管它十分轻盈,行动也算飞速,在能够打开通往地面的出入口之前,薇恩带着纯银镀层的金属手套还是掐上了它枯树枝一样的脖子。

“不能——你不能这样对待精明的盖尔提普先生!!”

这是盖尔提普先生留在瓦罗兰大陆的最后一句话。小鬼的身躯比想象中的还要脆弱,薇恩只要把它捏在手里,不用多发力,它的脖子和脊椎就像包装礼物的纸壳板一样断裂了。她把小鬼的尸体扔在楼梯上,猛地吸了一下鼻子,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但出乎意料的是,小鬼扭曲的脊椎却抽动了两下,空洞的眼框也燃起一丝光芒,像个被鬼附身的洋娃娃一样重新活动了起来。

“什幺!?”薇恩只觉得汗毛倒竖,经历过无数战斗的肌肉自发地让她搭起手弩,向盖尔提普先生重新射出连她自己都数不清的水银弩箭。在确认小鬼身周的火焰已经彻底熄灭,它也不再有任何生命体征了之后,女猎手才长舒一口气,把小鬼的尸身从地板上拔起,转身朝向楼梯底部格兰特的位置:“解决掉了。”

但她的目光对上的,不是二人宽慰的表情,而是横抱着修女的格兰特,和他突然含怒圆睁的血红的双眼。

“你杀了她……我雇佣你除掉那个怪物,你居然把她也杀了!!”

薇恩不清楚格兰特在说什幺。她皱着眉取下有些污渍的夜视眼镜,明明可以确信自己方才战斗的位置离他们二人至少有十步远,没有任何行为可能误伤莫莱茵,然而除魔师怀里的女孩双目紧闭,皮肤干瘪晦暗,在除魔师颤抖的手臂里,她的脑袋和胳膊僵硬无力地垂了下来。

她好像真的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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