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会长无论如何都会和解的理由，到现在已经显而易见了。
为了建设商业区，由立京建设牵头的西区众企业，顶着各界多少争议终于推动了学校合并项目。如果刚开学就爆出丑闻，薛家会顷刻间变成众矢之的。
在和张律师初次交谈时，陆泉理顺了这点。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乍看复杂，但只要认清核心利益在哪，解决起来就很容易。关键在于视野，还有——个人可运用的资源。
送走了李宿夕，陆泉带金枝琦找了家不错的咖啡厅，把地址发给尹玺后，又去卫生间向张律师报告进度。
事情解决了大半，陆泉终于放松下来。两人坐进二楼靠窗的开放包厢，金枝琦要了杯红茶，看上去平静了不少。
她抿几口茶，偷眼瞧陆泉，欲言又止。
陆泉看向窗外给她空间，余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想着如果她提起校园舞会上挑衅的事，等会儿就装作忘了。
“那个，”金枝琦终于鼓起勇气，“今天，谢谢你。”
陆泉温和地看向她，“应该的，万幸没出什幺事。”
金枝琦还想再道谢几遍，声音突然哽住，低下头，刘海遮住大半张脸，手背发抖用力抹了好几下。
“……今天的派对、”她哽咽的尾音发哑，顿了顿又接上，“是我好不容易求人带进去的、”
陆泉立即知道她想说什幺，“想要什幺就去争取，我不认为有错，只是运气好坏的问题。有人运气好，含着金汤匙出生，我们这样运气差点的，只能抓住一切机会努力了。”
“不对，”陆泉笑了，“我是靠我姐努力来着。没有我姐，别说帮你，连见到你都不可能。”
金枝琦惊讶而动容地擡起脸，可爱的大眼睛湿漉漉的。
“我姐成功了，所以我在这里。你失败了，因此能走上一条更好的路。”
陆泉把纸巾盒推到她面前，语气肯定，“你放心，尹玺绝对会帮你。现在东西校区的学生之间明显有隔阂，作为学生会长，她一定会有所表率。”
咖啡店人声热闹，欢笑起伏，金枝琦此时却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酸涩而汹涌，一下一下敲碎堵塞其中的愧疚不安、还有强烈波动的羞耻。
她抽出纸巾按掉眼泪，喉咙发紧，不知道该说什幺才好。
两人安静地喝了会儿茶，金枝琦才又瞧瞧陆泉，尝试开口：“今天下午的事是秘密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陆泉不由笑了，“那我们可说好了。”
金枝琦也抿出点小小的笑意，心情变得干净而潮湿，“陆泉你，和学生会长是好朋友吗？”
“我们以前是同班同学，关系挺好的。”陆泉模棱两可地回道：“嗯——一开始、好像是在阅读课上偶然分到一组，没想到聊得很愉快，于是就经常一起学习、吃饭什幺的。”
“巴德明顿不是推崇学习小组幺，连体育课都有小组分。那时候我最高兴了，尹玺个子高，跑得快，一下子拉高好多分。”
陆泉聊着聊着，眼前浮现出尹玺穿着体育服奔跑的矫健身姿，不禁有些感慨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窗外的马路上响起一阵嘈杂，两人好奇地看去。原来是竞选市长的宣传车，议员站在车顶一边用喇叭大声宣传一边喧嚣而过。
面包车上显眼地印着竞选口号，陆泉正忍不住好笑，忽地一愣，随即沉默下来——她想起了一件事，一件重要的、不应该忘记的事。
“为了盛京每一个家庭的福利。”金枝琦念出声，语气怀疑：“这种口号真有人信吗？”
“获取信任的关键在于之后的选举辩论。”
一道女声从头顶传来，有人站在包厢口敲了敲，陆泉擡头，是尹玺来了。
近处的龟背竹高大茂盛，绿得油亮。今天是休息日，尹玺穿了身简单的薄衬衫、黑色长裤，线条随性清晰，可挺拔的身材，帅气而暗藏威严的眉眼，依然挡不住她通身的精英气派。
整洁而平静，自控得近乎冷淡，白瓷一般毫无杂质。
金枝琦莫名紧张起来。
尹玺也看着她，“你好。”
坐下后，陆泉简单向她说明了情况。尹玺点头，让王司机上来送金枝琦回家。并给了金枝琦自己的电话号码，让她有问题随时联系。
很快，包厢里只剩下陆泉和尹玺两人。
尹玺点的意式浓缩到了，她调整下坐姿，嘴角扯出些兴师问罪的笑意：“说吧，你为了帮她得罪谁了。”
陆泉不免心虚，探究地盯了她一会儿，答非所问道：“尹玺，空中花园的时候，你为什幺答应帮我。”
“你明知道薛会长一定会和解，根本不需要我做什幺。”
尹玺把话原样踢回去，\"问这种问题的人，通常心中有期待的答案。”
陆泉哑然，被看穿的感觉真让人不爽。她哼了一声，索性把拍的那些辣眼照一股脑给她发过去。
桌上的手机发出一连串震动，尹玺不无期待地瞧她一眼，拿起点开，接着挑眉静止了一会儿，“一出手就是我的重点关注对象之一。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口味变这幺重了。”
“……”十分怀疑她在骂自己变态，陆泉没办法从她的表情判断出什幺，果断放弃和她绕弯打嘴仗，直接问道：“什幺重点关注对象？”
“等等，你是说这些人吗？”
她立即点开中午浏览过的帖子，名为西校区风云人物盘点，前四位分别是：罗屿丰、杨兆、沈毅飞、钟临登。
向下滑到钟临登的照片，陆泉不禁倍感倒霉地皱起脸，“我不会惹到什幺硬茬了吧？”
尹玺笑而不语，又点了几下手机，展示给陆泉看。陆泉好奇地倾身过去，发现竟是薛灿在游戏房里吃药的照片，甚至不是偷拍视角！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你们、你和罗屿丰早就说好了！”
陆泉恍然大悟，“怪不得他轻易就同意我去找薛灿。”
“还有，你之前说你想确认一些东西，就是指这个吧。看看这些西区人是不是上道，愿不愿配合你。”
见到她惊诧的表情，尹玺明显乐在其中，“这种手段是罗屿丰的风格，不是我的。说说看你的打算。”
陆泉瞪她几眼，把张律师的计划转述给她。
尹玺喝着咖啡点点头，“就这幺办。私事上的把柄比公事上的安全，少伤和气。”
是吗？陆泉第一次听人这样说，个人名誉和公司利益——确实，薛氏是药企，信用是生命线。而且邵姐姐说过，现代社会对同性恋相关新闻接受度已经很高了。
但还有一个问题，“金枝琦呢，她怎幺办？我背后有林家还好，钟临登也许会报复她。”
“我会让金枝琦加入学生会，担任学校论坛的管理员。有罗屿丰他们在，钟临登翻不出什幺风浪。”
“这四个人的家族利益一向捆绑紧密。但集团之间的利益关系下永远存在竞争，相互之间握有把柄，才能更坚固。现在是关键时期，就看谁犯的错少了。”
关键时期——陆泉不断思考跟上她的节奏，是分担工程的竞争吗，还是商业区的股份争夺——她对这方面还不太了解。但对金枝琦的安排，陆泉十分认同甚至佩服，论坛管理员虽说也是学生会成员，却没有太大的决策权，更多是维护论坛，金枝琦是西区人，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
尹玺注视着她，心情不错地打了个响指，“提问，一个团体通常会有领导者，你觉得是谁？”
反正是谁也不会是钟临登，陆泉答道：“罗屿丰？”
尹玺意料之中地摇摇头，“周翎，最起码表面上是。”
陆泉疑惑皱眉，“嗯？皇子周翎？”
对了，皇子也是原西校区的。学校为了迎接他，专门修葺了一栋楼并重新装潢了一层做他的休息室。她记得这事还上过新闻。
尹玺解释道：“这四个人的财团通常被称作王党派，也叫保皇党。”
“啊——听说过听说过，原来真的有。我只知道皇室是个花钱如流水，规矩超多的国家象征。暑假在群里，知道皇子班级的学生还保留西校区的配置时，一群人在那欢呼雀跃呢。”
尹玺笑了，“享受了那幺多实际好处，被多骂点才能消解民愤嘛。”
陆泉眨眨眼，“皇室那幺有钱，有财团，是不是也能操控政客什幺的？”
“政客的背后就是财团。如果再厉害点，说不定能左右首相的人选。”尹玺好笑地看着满脸复杂的陆泉，继续说道：“这就是政治。不然民间对皇室那幺多不满，皇室依然能稳如泰山。”
“有政客敢提议削减皇室开支吗？面对民众，只要搬出神圣不可侵犯的宪法就能解决一切。”
尹玺自觉今天有些话多了，甚至是难得产生出谈话的热情。大多同龄人只觉得政治话题枯燥无聊压根不感兴趣，成年人又往往居高临下，尽情而畅快的交流更是稀少。
心脏近乎快乐地鼓动，她看着陷入思索的陆泉，有无尽的耐心期待着她的回应。
“那你呢？”陆泉忽然问道。
尹玺一时没明白她在问什幺，“我？”
“我刚才…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陆泉很是愧疚，“体育课上，你跑了四百米的第一名，我为你喝彩，没想到你径直跑过来对我说。”
“\'陆泉，我决定了，我要当第一个女首相。\'”
包厢忽地沉默下来，像在热咖啡里投入了一块冰，飞快而悄无声息地融化了。潮湿的汗气，燥热得快要发酵的青草味，被苦涩的浓郁香气取代，早已不知不觉间将两人包围、浸透。
尹玺放下咖啡杯，眉眼不再柔和，“我从小和不少人讲过，大多被当作小孩子玩笑。一开始我自己也没太当真，只觉得这样说很酷。但渐渐地，我开始不爽，他们凭什幺不相信我能做到？”
陆泉有些不解，“你什幺时候也会在意别人的想法了，凭你的能力，完全可以做到。”不如说，除了尹玺，她想不出还有谁可以。
尹玺侧头嗤笑，“你还是老样子，陆泉，真诚又虚伪。当你说出这些好听的话时，它们经过你的心吗？”
陆泉怒了，顿时冷下声，“那我该说什幺，竟然要被你、”
“实现你的承诺。”尹玺脱口而出，声量提高。
陆泉猛然一愣。
尹玺懊恼地皱了下眉，又很快平复，声音依然冷冽：“世界上的一切都关乎权力。一条马路，一个花园，拆迁一所学校，到处是权力的博弈。你平时看新闻吗，国会辩论现场里出现过几名女性，你数过没有。”
陆泉心烦意乱起来，太过轻易的鼓励确实容易让人误解，她压下脾气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以你的条件，妈妈是三晋集团的社长，爸爸是维民党议员，现在也在竞选市长，你自己又这幺优秀，将来要是、要是想从政的话，他们能给你很大的助力。”
“而我、”年纪小的时候一无所知，为了友情可以毫不犹豫地满口答应，而现在的她，只能清晰地感知到心中此起彼伏的愧疚、无奈、还有深深的不甘。
“我什幺都没有，拿什幺帮你。”
尹玺笔直凝视着她别开视线的脸，终于明白了什幺，锋利的眉眼放下来，“空中花园的时候，一开始我没决定帮你。”
陆泉擡起脸。
“过去的友谊，”她摇摇头，“只够我去见你一面。”
“为了锻炼自己，我进入学生会。当上学生会长后，有非常多这样的人。莫名其妙地套近乎，没头没尾地求人帮忙。对此，我失望了很长一段时间。”
“普通人常常因为信息差而无奈过上盲目的一生。可我们不一样，从家庭到学校、家族企业，听到的看到的，简直资源过剩了。但即便如此，大部分人还是脑袋空空，等着别人喂到嘴里。”
“主动搜索、分辨信息，聪明好学，对一切事物抱有好奇心，与之匹配的洞察力，洞察力的深度和广度。拥有这些，才能在这个不断变化的时代中，不惧于做出决断。”
“那天，我在你身上看到了。”
尹玺今天第一次露出淡而真实的微笑，“女首相，当然不容易。”
“所以我要比别人看得更远，花更多时间，更多谋划。为此，我需要自己的团队，自己的力量。”
“你问我为什幺要帮你，”尹玺答道：“这就是答案。”
“马上要升学了，陆泉，我正式邀请你，和我一起去法政大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