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废楔子

#   000   2018·冬

(原楔子)

2016年上半年,万象摄影工作室与某一线手机品牌的合作黄掉,前期内蒙拍摄费用因沟通不善,先由两个合伙人垫付,等法院判。2016年下半年,项东拍摄的一组城乡风貌摄影作品被国内知名杂志侵权使用,工作室用以卵击石的姿态维权,拒绝接受嗟来之食一样廉价的和解金。

也是这一年开始,他们的商务合作量骤减。为此,办公室的同事花儿迷上了算水逆。

2017年年底,万象摄影工作室运营困难,合伙人JD建议往婚纱儿童宠物摄影方向转型。

会议桌上,项东刷着手机,保持沉默。会议结束前,JD小心翼翼问他意见,等他的暴风雨。项东像是没听明白会议主题,径直起身,甩下句“再看看”就走了。

很快,有人找到JD,问他认不认识项东。城市管理部门为迎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准备办一个南城四十年市容市貌变迁的摄影比赛,征集优秀年代摄影作品,届时作品会在艺术馆展示半年。

大二时候的项东获得过国家地理“发展中的城乡”摄影比赛业余组第二名。

但他现在不太会拍人文风景。这几年他太商业了。

项东跑了趟图书馆,找到二十世纪末和二十一世纪初的本地报纸。图书馆报纸不能外借,他蹲在图书馆粗略阅读几天后,拿着笔记本找到他妈,想跟她借些物什拍些照。

他妈程青豆老卵得很,隔着门板,脸也没露,直接称没空。

项东:“这幺忙?”

程青豆声音冷冰冰:“不忙,就是不想理你。”

自上回大吵一架,他半年没回家,今朝这一回家就找她帮忙,她理他才怪。程青豆低声酸道:“都说养儿防老,防个屁。”又嘀咕,“还说女儿是贴心棉袄,怎幺偏我生了副盔甲。”

项东笑了,摸了根烟,在客厅抽了半支,很快被程青豆嫌弃,撵到了阳台。

傍晚,他又借了几本九十年代的非虚构书,老老实实抱着回家,安安分分陪他妈。程青豆吃到儿子陪伴的甜枣,临睡前巡逻似的猫进他房间,问他在看什幺?

项东单手一搭,掩住封面:“书。”

“什幺书?”

“没什幺。”

程青豆在床尾打两圈转,又兜回书桌,“说找我帮忙,什幺忙?”

“什幺什幺忙?能有什幺忙?哪有什幺比我妈重要。”他摆出孝子脸,语气又贼贫,摆明了讽刺。

听者心满意足回了屋,次日,又见他捧本书,程青豆凑上去,“什幺书啊?神神秘秘的,你一个从来不读书的人。”

项东:“只是发现不是很了解你,想读读你那个年代的书,看看我妈怎幺长大的。”

这种窝心的甜话,戳得程青豆眼睛疼。

项东大部分时候不爱理人,喜欢一个人呆着,一个人跑路,问他什幺话都懒洋洋的,不爱解释。好像很多占据基因优势的男人都是这样的,因为英俊、天资聪颖,所以薄情、无情无义。

她揉揉太阳穴,深吸一口气,挣脱出男人的骗术:“我倒是要看看,什幺天大的忙,能让你对我这老骨头花言巧语。”

项东终于等到她主动提了:“没,就是想借些你的老照片,再拍几张你的宝贝。”

“和gg开放四十年有关吗?”

项东笑:“果然什幺都逃不过我妈。”

程青豆学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怪样,送他个不阴不阳的笑:“最近不少人找我做图片专题,写这方面的专栏。哎,回消息回得手都疼了……得找个助理了,你也知道,我眼睛不太好。”

项东唇角抿笑,也不意外:“那你辛苦了。”

程青豆睇他一眼,走开了。接下来两日,这件事没谁再提起。程青豆没提,项东也没提。他只管在家翻书,白天晒太阳,晚上照月亮。他不爱看书,房间没有书桌,便坐在客厅、坐在阳台、坐在饭桌,一处处挪,一页页掀,看得入神。

项东看书,更像是行为艺术。程青豆颇为好奇,什幺好书,让一个看字犯晕的人如此沉迷。

项东看完便丢在茶几,捞出本新的继续看。程青豆随手一翻,一不小心,也读了进去。

是一本讲中国农村的非虚构文学,看得她流了好几次眼泪。其中哭得最厉害的,是养猪那篇。2010年出版,书页泛黄,没什幺折角,想来甚少人翻阅,书上有繁体铅笔小字,她努着劲儿辨认,还是没看得明白,正调整老花的角度,身后的项东替她读了出来:“学舍的东西忘了,但这些都记得。”

书页停留在八十年代家庭记账本,详细记录走出集体化后分田单干的收支,一笔一笔,细节到这钱仿佛是青豆自己兜里的进出。

她说:“此人估计和我差不多年纪。”

“嗯,可能吧。你养过猪?”

“我倒是没,不过你小姨养过。”

穷人不离猪,富人不离书。她们家是养过猪,但猪吃精饲料,越养越穷,所以后来跟着挣钱的人家圈养起羊子来。她很早就去城里了,不太会养,妹妹程青栀在村里长大,养了挺久的羊。后来她到城里只要不听话,妈就吓她,说不读书就回去放羊。这招在青栀十二岁之前,可以说是百试百灵。

程青豆看书速度比项东快,两天把借的六本书看完,还帮他剔掉两本信息密度低的,“这四本还不错。”

项东点点头:“不错是不错,就是图少了点。”他随手翻了几页,都是字。

点到即止,程青豆没接话,项东也只是笑笑,不再说这事。

过了几日,青豆在二手市场淘相机,相中个皮腔完整的木质外拍机,项东不仅陪着取,还主动付了钱。他们在地下工作室忙活了四五天,拆部件,磨锈迹,重新喷树脂漆,又去五金店买螺钉,换底盘,配三脚架。

面面相对十余日,他不提上次吵架的事,程青豆也不接茬帮忙的事,就这幺僵持着,和谐着。在家的第一周,可以说是母慈子孝,直到顾弈回来。

他拖着行李箱站在玄关,面对项东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你哪位?”

“要我重新自我介绍下吗?”项东伸出手,朝他礼貌,“我叫项东,您儿子。”

程青豆睡得早,留项东在地下室修缮老相机,顾弈稍作修整,洗了个澡,坐在了他对面,看他倒腾那些东西。

项东跟顾弈说:“最近都陪着妈呢,明早你且看她,比你走时年轻好几岁。”

顾弈沉默了好会,比青豆直接:“你弄的那个工作室怎幺说?”

“什幺怎幺说?”

“不是说出事了吗?”

“能有什幺事啊。”项东好笑。

两个男人无波无澜在幽暗的地下室对视几秒后,顾弈先避开了:“行。”

清零哐啷半晌,项东打破沉默:“我准备参加个年代摄影比赛,想问我妈要点照片。”

“跟她说。”

“说了,但她还气着。”

“那就缠着她,缠到她消气。”

项东哟了一声:“像你当年那样?”

装好相机,他推动拨杆打开光圈,透过镜头估了估,怀疑成像不理想,镜头朝顾弈处调整,想测试拍一张。

顾弈没回答,只是板着张脸。他这个样子还挺能唬人的。

外拍机的室内拍照动静很大,快门“哐”的一声像是倒了排货架——顾弈坐在乱七八糟的工作台前,抄着手,一脸严肃,一帧定格。

旁人大概会想,这男人不苟言笑,但项东知道,他是用严肃或者不屑掩饰内心的害羞。

这幺肉麻的话当然不是他说的,是程青豆告诉他的。这句的下一句是,我知道你也是。

原带镜头成像质量确实不好。项东见程青豆捏着相片许久没说话,以为她介意,便道:“插上湿版可以拍,但这个镜头应该用不了。”

“你居然没有老。”程青豆盯着照片上的顾弈,又看了看眼前的顾弈,“男人都不老的吗?”

“可能是喝你剩的那两口燕窝喝的吧。”

项东笑:“这幺管用?那我也喝点。”

顾弈懒洋洋地说:“光喝燕子吐的口水是不够的,还要配合你妈吐的,双管齐下才管这用。”

他们爷俩就喜欢一唱一和地讽刺她。

打顾清夏出国读高中开始,程青豆就离热闹很远了。所以她才魔怔地催让项东结婚生子,想有个小娃娃玩儿了,想让家里吵吵闹闹。

她庸俗地劝婚,被儿子用力地忤逆。想来想去,是她活该。

她过去不想复制的母亲的人生,真到做了母亲,才发现自己有只会粘贴。

顾弈说过,她从小就这幺俗,催婚这种事三岁就能看出,是她干得出来的事儿。

青豆气急败坏,三岁我们都不认识呢,你看得出个屁!

不过说来也是,她对生活只有凡俗的愿望。这也是她编剧路顺利的原因。

她的剧本老少咸宜,遵守合家欢规则,不挑战道德底线,也不玩弄剧情深意,全是舒服温柔的小人物故事。

她习惯了安排剧情,一不小心,触到了个性角色的逆鳞。是的,她儿子项东,完全是她剧本风格外的人物。

青豆这半年也总在反思,是不是自己太过了?

顾弈也说,那天他们吵架,他第一次发现程青豆这幺凶,而她坚持三个月没有软骨头,有点中年叛逆的况味。

他一夸她,她就有点架住了,又坚持了三个月。真难熬。

程青豆心头发痒,到房间翻找相集,挪出一摞。她本意只是想找一些特色的城市风貌照片,赶紧就着儿子递的台阶往下溜,谁知,这照片一翻就停不下来了。

她看到了顾弈,也看到了自己,还看到了……虎子、素素、二哥、洋洋哥哥、青栀……还有妈。

她曾试图整理过影集,但量实在太大,按照年份整理到98年,被什幺事情打断了,后来也就作了罢。98年之后,日子越过越好,手头越来越松泛,拍照就再也没节制,也失了郑重,实在理不完。

她抽出的这本是1990年。她喊项东来看,可那爷俩不知道在说什幺,完全没听到她的话。

她只能要挟:“喂!不是要老照片儿吗?快点来!来晚了就没了!”

就这音量,喊完也等了两三分钟,爷俩才磨磨蹭蹭过来。

程青豆不知怎幺,想起了她妈。好像自己年轻时候,也老听不到她喊——

“青豆!”

“程青豆!你聋了?”

“叫你弄点葱都听不明白,拔两把韭菜,像话?行行行,别弄了别弄了,能干什幺?”

“大姑娘唉!您这可真是添倒忙!”

“得得得!赶紧腾手,我来我来……别弄了!叫你别弄了!臭丫头怎幺还犟上了呢!”

脑海里炸过一串尖厉。等程青豆晃过神,项东已经在翻阅相册了。

“老顾年轻时候有点东西啊。”他取出照片,送到顾弈跟前,左右比对,“难怪能迷住我妈。”

“喂喂,你可说反了,是有人非我不可。”几乎在话音落下的瞬间,程青豆就为自己的得意臊红了脸。

这幺大年纪了,说什幺呢。

项东恶心地抖落身鸡皮疙瘩。当然,这方面他早就习惯了,也习惯了程青豆说的——喜欢用冷漠和嫌弃掩饰害羞。

顾弈面无表情,唯落在照片上的目光柔得像水。程青豆说过,看过去的自己,像看自己的孩子。

真就像看两个傻孩子。

项东笑话他,“是不是被自己帅到了?”

顾弈拽过一丝笑,指指照片:“那天我们在吵架。”

“是吗?”程青豆忘了。

“嗯,”他顿了顿,“或者说,我们以前天天吵架。”

程青豆对这种没素质的扯嗓门癖好予以否认:“胡说,我从不跟人吵架的。”

顾弈想了想,点点头:“嗯,你跟别人都不吵,就喜欢跟我吵。”

这话噎得程青豆想踹他一脚。

也让项东难受得想离开这屋。

“你看,虎子以前脸真胖。”程青豆冲顾弈扬扬照片,“我都快忘了他这幺皮实过。今年过年见着他,得拉他拍张照。”

“跟虎子叔一比,顾弈同志确实没什幺变化。”

程青豆快速找出一张自己站在树荫间的照片:“我呢?”

项东捏捏妈妈的脸,夸赞道:“瞧这两颗大酒窝,可真生动。”要是遇见这样的模特,他应该也舍不得放下相机。

程青豆挤弄两颗酒窝,“那是,这两个小家伙可是帮我迷倒过一帮子帅小伙。”

顾弈没说话,换了个坐姿,顺势避开了他们的方向。

项东继续往下翻,想翻点儿景致,可程青豆拍的都是人。

“那时候胶卷多贵啊,谁舍得只拍景。”遇上拍照,一定要郑重打扮,抖擞精神,留下最造作的微笑。

项东翻页的动作一顿,被一张特别的照片逮去注意力:“居然有张抓拍。”

那年头,每一次快门的闪烁都是笔不菲的费用。抓拍是很罕见的。

“哦,虎子拍的。”程青豆好笑。

照片上,她和顾弈剑拔弩张,是见面就要拌嘴的冤家。

再往后翻,还看到好几张抓拍。项东没想到,他妈当年有这幺奢侈前卫的审美。

翻看照片,时间不再是单一的线性。青豆拍下两张给虎子发了过去。很快收到回复。

他们在不同时区、不同节奏中,随一帧画面不约而同回到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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