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檐角铜铃被风吹得泠泠作响。
昨夜三更雨,洗得凤仪宫外满地残花败柳,李辰忆踏着满地残红迈进殿内,指间缓缓轮转那串迦南木佛珠。
早被宫人拉开的门扉内,许清婧正以指尖轻倚额头,似在思忖,又似在困扰。
\"臣弟给皇嫂请安。\"
他含笑揖礼,玄色蟒纹广袖垂落如云,偏那笑意未达眼底,倒像尊描金绘彩的泥塑菩萨。
无悲、无喜。
许清婧这才瞥眼望向他。
听闻他母妃停灵那日,太后牵着他惨白的小手纳入羽翼。谁料二十年后,这双苍白的手正将整个王朝捏作掌中念珠。
“王爷又去大报恩寺进香了?”
她睨见他衣摆沾着的香灰,不过是一句寻常问候,便没再多言。手捂着怀中珐琅暖炉起身,迈步要往内殿走。
这些日李辰忆来凤仪宫的频次实在是高了些,却也不说要事,大多都是些家常话,亦或是假情假意的套话。
她当真是倦了。
“为皇兄祈福,不敢懈怠。”
眼下皇上病入膏肓,作为七弟的李辰忆自是要首当其冲——哪怕仅是做做样子,也该是祈求天子安康、福泽苍生的。
他捻动佛珠的指尖顿了顿,忽而轻笑:
“只是方才路过御花园,见着株并蒂芍药...”
尾音倏地一收,恰如他骤然幽深的眸光。
她知道那花——昨日才被皇帝赐给新晋的宸妃。
忽感烦闷。
许清婧出生武将世家,镇守边疆的两位将军,一为其父、二为其兄。皇上多少为制衡许家权力,这才迎娶许清婧做太子妃,登基后封为皇后。
想来相伴五载,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这般的帝后之情,不过是一层薄冰,轻触即碎。
皇上缠绵病榻,却还要宠爱他的宸妃不是。
既然皇上龙体有恙还非要与宸妃谈论情爱,那也不怪她从不去侍疾。
“不过...”
李辰忆如同献宝般,摊掌于她面前,指尖转出一朵艳色牡丹。
许清婧爱花,这般的手段,自是最好能引着她的目光去。
世人皆言,芍药形似牡丹,却如何也不及牡丹国色富贵。
他倒是会挑。
“臣弟早些时候在府上种了不少花,这段时间也学着养护,不如皇嫂断定,养的如何?”
“好生的花,王爷摘了作何,倒是舍得?”
“赠予佳人,如何不舍得?不过,今日时间紧了些,只得匆匆摘取一朵。”
眼前人分明在笑,可她却只见得他眼底盘踞的毒蛇,正嘶嘶吐着信子。
他转手将那朵牡丹簪在她未饰珠翠的鬓边,只可惜,博不来美人笑。
“明日,我带个插好的花瓶赠予皇嫂。”
无事献殷勤。
“王爷这段时日来凤仪宫倒是来得勤,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意欲何事?”
她未做表情,却阖嘴发出一声轻哼。
暮色漫过描金窗棂,将他半边面容浸在阴影里。他忽然倾身为她斟茶,玉扳指碰着汝窑杯盏,叮然一声脆响。
“北疆战报,令尊又添了新伤。”
温言软语混着茶烟袅袅,叫人听着不真切,“皇嫂若需要雪参...臣弟府上恰有贡品。”
“呵...”
她彻底失了性子,转身正欲离去,却被人复上手腕。
他就这样顺势而为,握住她未能抽离的手,被盘得光润的佛珠挤进她掌心,冰凉透着肌肤传来。
不硌、倒是滑腻得很。
“...皇嫂当真不知臣弟心意?”
“放肆!”
许清婧一时分不清李辰忆的虚情假意,只觉恶心。
不过是往日多见了几眼、多说了几句,他就上了心,还赶着要破这纲常伦理来了?
真真可笑。
殿内烛火摇曳,映得李辰忆半边面容晦暗不明。
他指尖仍缠着那串佛珠,却已不再转动,只余温凉珠玉贴着许清婧的腕骨,似蛇鳞般滑腻。
“皇嫂何必动怒?这是以为臣弟说的何种心意?”
他低笑一声,反倒模糊不清地问道。
许清婧猛地抽回手,迦南木珠猝然绷直,在他虎口勒出一道浅痕。
他倒是明白如何反客为主!
她冷笑一声,语带讥诮。
“王爷日日来凤仪宫献殷勤,莫非是要本宫夸你一句孝悌忠信?”
窗外忽地掠过一阵疾风,吹得案上烛火剧烈摇晃。
李辰忆的影子被拉得扭曲变形,如巨兽般匍匐在描金屏风上,昭示他的阴暗野心。
他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褶皱,
“皇兄缠绵病榻已久,太子又年幼……”
指尖轻轻敲在汝窑盏沿,悠哉再言,
“若有个万一,这江山该托付给谁...?”
许清婧瞳孔骤缩。
她当然明白他话中深意——皇帝病重,太子尚幼,若有不测,她这皇后与幼子便是最名正言顺的继位人选。
“王爷慎言!此等大逆不道之言,本宫只当从未听过。还请王爷尽快离宫!”
她声音发紧,竟有半分颤抖。
李辰忆忽然俯身,带着沉水香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声音压得极低。
“皇嫂当真甘心?许老将军在北疆浴血奋战,许家满门忠烈,可皇兄是如何待您的?”
而后,他后退半步又是那副温润模样。
“臣弟不过是想给皇嫂一个选择。”
许清婧盯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视野内的玄色蟒袍逝去,这才缓缓展开紧攥的掌心,三枚佛珠深陷皮肉——方才挣扎时竟生生扯断了他的念珠。
檐角铜铃又响。
一声。
一声。
催命似的。
心烦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