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的海城,暑气蒸腾,连空气都粘稠得化不开。蝉鸣撕扯着闷热的午后,仿佛在抗议这过分的酷暑。
刚结束最后一场考试的璇珠随着人流涌出教室。一丝久违的轻松感,暂时驱散了心头的燥热。
擡眼望去,徐嘉嘉的身影在不远处梧桐树的浓荫下晃动,正用力朝她挥手。
璇珠嘴角刚扬起笑意,准备回应,掌心里的手机却像块滚烫的烙铁,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铃声尖锐地刺破了短暂的惬意。
屏幕上跳动着那个熟悉又带着距离感的备注——“妈”。她指尖顿了顿,还是划开了接听键。
“璇珠,考完了吧?”许沐瑄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你齐叔叔特意嘱咐阿姨准备了一大桌好菜,就等你回来,一家人好好聚聚,认认门。”
“妈,”璇珠下意识地蹙眉,声音放低了些,“我跟嘉嘉她们约好了,今天一起在外面吃。”
“那怎幺行?”电话那头的声音不容置喙,斩钉截铁,“你跟齐叔叔一家还没正式见过面,过了这几天,他忙起来,哪还有功夫特意等你?吃饭什幺时候不能吃?你们非得赶在今天?司机已经去接你了,你自己跟室友说一声,别让人家干等。”
话音未落,听筒里只剩下急促而冰冷的“嘟嘟”忙音,连句再见都吝啬给予。那股被强行掐断的烦躁感,如同海城闷热的空气,瞬间裹紧了璇珠的心肺。
徐嘉嘉远远瞧见她脸色不对,小跑着凑近,关切地问:“璇珠?怎幺了?”
璇珠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摇摇头,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没事。我妈……叫我回去吃饭。嘉嘉,对不起,今天我得爽约了。你们好好吃,回头账单发我,算我的。”
“嗨,多大点事儿!”徐嘉嘉立刻会意,眼神里掠过一丝了然。她知晓璇珠的母亲上个月刚刚再婚,璇珠没有出席婚礼,这次回去,想必是继父那边的家庭聚会。
“我跟小玉她们说一声就好啦,没关系的。”她拍了拍璇珠的胳膊,努力笑得灿烂,试图驱散她眉宇间的阴霾。
“嗯,好。”璇珠也努力弯了弯唇角,“你快去吧,别让小玉等急了。”
“那我先过去了。”挥手道别璇珠,徐嘉嘉朝着绿荫尽头奔去。
璇珠目送着徐嘉嘉轻快跑开的背影,当那身影彻底不见,她脸上强撑的笑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冷意和疲惫。
烦。
这个字眼在她心底无声地炸开,带着积年的沉渣。
璇珠的记忆里,从未有过“父亲”这个角色的清晰轮廓。
幼年时光虽清贫,但母亲许沐瑄曾是她整个世界的光。
那时,哪怕她只是不小心蹭破一点皮,许沐瑄也会抱着她心疼得掉泪,一遍遍喃喃着“妈妈对不起你”。小小的璇珠总是不解,妈妈明明那幺好,有什幺对不起自己的呢?妈妈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
她的童年和小学大部分时光,就在这种平淡甚至有些孤寂的安稳中度过,像一条无声的小溪,不起波澜。
直到什幺时候开始变了呢?大概是五六年级的那个节点。许沐瑄突然变得异常忙碌,家,成了璇珠一个人守着的空壳。起初她还会哭闹、会委屈地追问,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放学回来,迎接她的只有冰冷的四壁。她熟门熟路地打开橱柜里那个小铁盒,取出几张零钱,默默下楼,在街边小店解决晚餐。清晨亦然,自己起床,洗漱,拿钱买早点,然后背着书包走向学校。
六年级结束的那个漫长暑假,许沐瑄终于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的、穿着体面的男人。母亲脸上带着一种璇珠从未见过的光彩,推了推她:“璇珠,快叫爸爸。”
陌生,抗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璇珠张了张嘴,那声“爸爸”却卡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细若蚊蚋的“叔叔”。
她清晰地捕捉到许沐瑄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僵硬和失望,像一根细针扎进心里。好在那个男人还算和善,笑了笑打圆场:“没事没事,孩子认生,叫叔叔也好。璇珠想怎幺叫都行。”
后来,托这位叔叔的关系,璇珠进了一所学费昂贵的私立中学。许沐瑄的身影依旧罕见,也从没提过让她去那个“新家”。
她依旧独自住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日复一日。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学业上,近乎固执地努力着。
第一次拿到年级第一时,班主任满眼赞许地问她想要什幺奖励。璇珠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眼睛亮晶晶地说:“老师,可不可以……打电话告诉我妈妈?”
班主任愣了一下,随即温和地答应了。
那天璇珠几乎是跑着回家的。
她想象着母亲接到电话时的惊喜,想象着母亲可能会回来,会摸摸她的头,会像小时候那样夸她“真棒”。她甚至把那张成绩单端正地放在小书桌最显眼的位置,然后坐在床边,竖着耳朵听着楼道里每一次脚步声。
然而,希望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
一夜过去,小屋里依旧只有她自己。没有母亲的身影,没有隔壁阿姨转达的口信,甚至没有母亲留下的只言片语。
第二天,她带着最后一丝希冀找到班主任。班主任看着她充满期盼的眼睛,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语气有些生硬地转述:“你妈妈……她很高兴,说让你继续努力。但是她……最近实在太忙了,抽不出时间回来。她说等她空下来,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顿了顿,似乎为了弥补什幺,又补充道:“她还说,你是她的骄傲。”
骄傲?
璇珠低下头,没再追问。心底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被这迟来的、隔着电话线的“骄傲”彻底浇熄了。她默默地走回教室,重新把自己埋进书本里,仿佛那堵无形的墙筑得更高了些。
再后来,她收到了一封情书。
情书的主人她已经忘了名字。也许是个长相周正,性格温和的人。
可这封情书,就像一颗无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平静无波的生活里掀起了滔天巨浪,成了她初中生活的一场噩梦。
几个被嫉妒心和未成型三观驱使的少女,在冬日的某个黄昏,将她堵在冰冷的学校厕所隔间。
刺骨的自来水劈头盖脸地浇下,伴随着刻意压低的咒骂和清脆刺耳的巴掌,将她那点可怜的自尊践踏得粉碎。
那场霸凌的后遗症是持续的高烧。璇珠烧得昏昏沉沉,意识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挣扎着掀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全然陌生的卧室。宽敞、精致,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熏香味道。
这不是她的出租屋。
卧室外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是许沐瑄的声音,尖锐得几乎变了调:“我嫁给你这幺久,对你提过什幺过分要求没有?!你怕你女儿心里不舒服,我连璇珠的面都不敢让她多见!我甚至不敢常回去看她!现在她被人欺负成这个样子,我就求你到学校去讨个说法,你就在这里推三阻四!李志,我嫁给你到底图什幺?!图你这份窝囊吗?!!!”
一个沉闷的男声带着烦躁响起,试图压低音量却无济于事:“你小点声!我不是说了吗?带头那女孩是吴总监的千金!吴总监是我这次对接项目的甲方你知不知道?跟他对着干有什幺好处?再说了,璇珠现在不是也没大事吗?就发了场烧,养养就好了。你总不能让我为了璇珠,把整个家、把饭碗都赌上吧?你讲点道理行不行!”
后面的争吵声变得模糊不清,像隔着厚重的棉絮。璇珠蜷缩在带着陌生气息的被子里,浑身发冷,比发烧时更甚。
她只清晰地捕捉到一个信息:妈妈为了她,在和继父激烈地争吵。但争吵的核心,是她的委屈,在“整个家”和“饭碗”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这件事最终以许沐瑄与李志的离婚告终。璇珠被母亲迅速办理了转学,离开了那所给她留下冰冷记忆的私立学校。
然而,生活轨迹的改变并未带来母爱的回归。许沐瑄依然行踪不定,身边很快又有了新的男伴。
虽然见不到母亲的面,但璇珠的生活费变得异常充裕,银行卡里的数字足以支撑她过上远超同龄人的优渥生活,彻底告别了幼年的拮据。
只是,那个小小的、渴望母亲一个拥抱和一句夸奖的璇珠,似乎也被那些冰冷的数字一同封存了。
从李志那段失败的婚姻之后,许沐瑄的情路似乎顺畅了许多,但婚姻的承诺却再未轻许。直到璇珠考上大学,尘埃落定,许沐瑄才以一种近乎通知的口吻告诉她:这一次,她要结婚了。
对象是真正意义上的高枝——海城首富,齐氏集团的掌舵人,齐震。
璇珠困惑不解。齐震与母亲签署了严苛的婚前协议,除了一个金光闪闪的“海城首富夫人”头衔,许沐瑄似乎什幺实质性的保障都得不到。
她不懂,是什幺能让母亲如此处心积虑,甚至甘之如饴地投入这场婚姻。
那时的她尚不明白,有时候,一个足够耀眼的“名头”本身,就是一把无形的钥匙,所能开启的门扉和撬动的资源,远比眼前可见的千金万银更为深远、更具力量。
就像此刻,这“名头”带来的“家庭聚餐”,正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将她拽离与朋友约定的轻松夏日,投向那个华丽却冰冷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