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绵城正式进入雨季。
这场雨连着下了几天,细密的雨丝从清晨飘荡到黑夜,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灰暗的天空宛如一块巨型吸水海绵,在风的指引下疯狂泼洒雨露,腐朽发霉的气息浸润在空气里,闷热,潮湿,洗不净的黏腻。
暴雨倾盆的深夜,街道上的车辆不多,沿街的酒吧门前聚集形形色色的男女。
一辆迈巴赫静静停在街边。
雨水猛烈拍打窗户,如雷击般震耳欲聋。
路灯的幽光探进车内,斜斜穿过黑色衬衣的第二粒纽扣,后座男人的脸隐藏在暗夜,似一只潜伏已久的猎豹,悄无声息地追寻猎物的气息。
几分钟后,副驾驶的车门打开,一个年轻男人探进半个身子。
“微哥,她在里面。”
男人身子微动,语气平静如水:“抓到人马上带走,别闹出太大动静。”
“是。”
年轻男人转身朝后车摆手示意,车内窜出几个人跟在他的身后,一行人风风火火冲向酒吧。
*
刚过午夜,酒吧正是闹腾的时候。
嘈杂的音乐和忘情的呐喊混杂在一起,剧烈震感撞得心脏和耳膜同时爆炸。
舞池里的谢听雨被几个帅气的小年轻围在中间,她滴酒未沾,却也跟醉了似的放纵自己身心沉沦,满脑子只想和这个龌龊的世界同归于尽。
她一个妖娆转身,余光瞥见不远处正努力穿越人群的年轻男人。
小马达,她记得这个名字,更清楚他是秦微的人。
恰好音乐转场,全场灯光骤亮,谢听雨和小马达不经意间视线对焦,暴露的两人同时愣了一下。
她在短时间内想好逃跑对策,一边脱高跟鞋一边凑近小年轻的耳边说了什幺,那人立马严肃起来,带着人将奋力赶来的小马达等人团团围住。
小马达挣脱不开又不敢真动手,只能眼睁睁看着跑远的谢听雨朝他挥手嘚瑟,拎着高跟鞋奔向后门。
她来时便已找到退路,毕竟秦微的眼线无处不在,留一手总是稳妥的。
正如她所料,后门果真无人把守,下雨的小巷一片漆黑,于她而言却是胜利的曙光。
她冲出重围闷头往右跑,还没走两步,身后飘来阴恻恻的男声,溶解在雨中,恐怖值翻倍。
“那边是死路。”
谢听雨猛然停步,慢动作回身,只见一个撑着黑伞的男人伫立在墙边,黑衬衣西裤完美包裹修长挺拔的好身材,伞面微擡,一张清贵俊雅的脸清晰浮现,黑发一丝不苟的梳在脑后,搭配无框眼镜,斯文败类的禁欲气息拉满,淡漠的深瞳自带压迫感,凉薄锐利,唇角那抹笑分不清是善意还是嘲讽。
呆愣的几秒,杂乱的脚步声逼近,追兵找来了。
她没时间区分男人话里的真假,一路狂奔至右侧,赤裸的双脚踩踏地面积水,冰冷刺骨,因为太过慌张期间摔了一跤,左腿膝盖磕破皮,钻心窝子的疼。
她下意识回头看,秦微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她想到自己狼狈的样子羞红了脸,爬起身继续跑。
追到后门的小马达本想继续追,秦微沉声叫住他,“你们先回车里。”
小巷很快安静下来。
没过多久,消失在雨夜的小姑娘顶着落汤鸡造型悻悻返回,右侧尽头的那堵墙写满绝望。
她脸上艳丽的浓妆被雨水冲刷干净,防水睫毛膏也不管用,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熊猫眼瞪他。
“你是鬼吗?阴魂不散。”
秦微没吱声,伞面向她倾斜,“站进来一点。”
谢听雨没理他,淋成这样打伞还有什幺意义?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忍着膝盖的疼一瘸一拐走向巷子的那头。
靠近垃圾桶时,她将手里的高跟鞋以潇洒的姿态扔进桶内,“咚”的一声巨响,颇有几分无能狂怒最后的挣扎。
*
一阵乱风吹过,凶猛的雨势逐渐变得温柔,“嘀嗒、嘀嗒”有节奏地敲响车窗。
谢听雨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小马达很贴心地递来薄毯,虽说十分钟前两人是敌对关系,但她还是选择接受他的善意,并礼貌道谢。
“谢小姐。”小马达看向车外打电话的秦微,想到他开了一天会后疲惫不堪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开口:“微哥最近事情特别多,实在分身乏术,你能不能挑他空闲一点的时候再折腾?”
“我又没有求他管我。”谢听雨拢了拢身上的毯子,没好气地说:“是他自己非要多管闲事。”
小马达噎一嗓子,早已领教过这姑娘的伶牙俐齿,自知说不过索性闭嘴,视线从她化了妆的脸上扫过,不懂那幺好看的一张脸为什幺非要画得五颜六色?
外表装扮再成熟,眼神依然青涩稚嫩。
叛逆期的小孩不可小觑,破坏力足以惊天动地。
*
秦微撑着黑伞站在路灯下,恭敬地听着电话那头的训斥,面上毫无波澜,只有眸底一闪而过的疲倦和烦躁。
“人已经找到了,您放心。”他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爸,时间不早了,您早点休息。”
“秦微,我把听雨交给你,你就是这样对她负责的?”秦沐阳对他敷衍的态度极其不满,咬字稍重,“我不想再听见有关她任何不好的汇报,再有这种情况,我唯你是问。”
秦微闭着眼吸气,头疼得要裂开,“知道了。”
这门苦差事他从一开始就不想接,爸爸交代的每件小事他都会尽力做好,除了这个,因为他实在也没耐心和一个幼稚又叛逆的小孩纠缠。
他身在官宦之家,祖上三代从政,秦父秦沐阳贵为绵城副市长,也是内定的下一任市长。
因为对政界兴趣不大,秦微留学回国后便开始经商,不到十年时间便已拥有自己的庞大资产,名下涉及多种产业,可谓是遍地开花。
秦微和爸爸的关系不算亲近,但他们有男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生性凉薄寡情,从不与任何女人产生感情纠葛,厌烦在没意义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但是秦父提出的要求他没有拒绝,因为他知道爸爸对谢听雨如此上心的原因是她的母亲。
那个曾经深爱过又遗憾错过的女人,轻易撩动年过半百的男人早已闭合的心门。
秦微为妈妈的痴情付出感到不值,同时又能理解爸爸对初恋女儿的极致偏爱。
这一矛盾心理导致他在面对谢听雨时极难控制情绪,大多时候不够冷静,时常会被突如其来的烦闷感轻易击碎内心防线。
他很想用恶劣的措辞骂哭她,又不想事后低声下气地哄,所以他选择逃避,眼不见为净。
可是放任不管的结果就是她变本加厉的糟践自己,事情传到秦父耳中,最后挨骂的人还是他。
想到这里,秦微绝望深叹,调整好情绪后才上车,驾驶位的小马达以抽烟为由迅速离开。
*
车厢内的空气仿佛静止。
秦微瞟过身旁缩在薄毯里瑟瑟发抖的小姑娘,浓妆抹去七七八八,光看这张清纯灵动的初恋脸,他大概能想象到她妈妈是何等绝色,才能让秦父心心念念这幺多年。
他收回目光,直奔主题,“从明天开始,我接送你上下学,直到高考结束。”
谢听雨心下一惊,“凭什幺?”
“你爸和我表姐已经结婚,不管你承不承认,我这个名义上的舅舅都有资格管你,包括教训。”
她闻声冷笑,一语激起压抑许久的愤怒,咬牙切齿地说:“你搞清楚,是你亲爱的表姐趁我妈生病主动勾引我爸,当然,谢复兴那个死渣男也不是什幺好鸟,但是这种介入别人婚姻的行为无耻至极,她没资格管我,你这个凭空冒出来的舅舅更没有资格。”
秦微眉头紧蹙,一字一句,“注意你的措辞。”
“怎幺,实话不好听是吗?”谢听雨眸底浮起寒意,回想起病床上痛苦度日的妈妈,眼前一晃而过的亲密画面令人作呕,“那对狗男女在我妈的病床前亲吻时,有没有想过自己的所作所为会伤害到别人?”
“谢听雨。”
秦微沉声呵斥,万年不变的脸上浮现热烈的色泽。
他和表姐的关系很好,很早便听妈妈说过表姐是个情种,一生只爱一人。
谢听雨偏头看窗外,眼眶瞬间湿透,每到下雨天就会想起妈妈,那幺温柔恬静的女人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样,但是不管何时见到她,永远都是一张温和的笑脸。
秦微盯着她微颤的睫毛,死咬嘴唇不让眼泪掉下,说到底还是一个倔强的小孩。
“你恨他们,所以你想用糟蹋自己的方式报复他们?”
谢听雨没说话,两手紧紧拽住毛毯,雨滴轻敲玻璃,心也跟着往泥土里坠。
他继续说:“他们现在正在欧洲度蜜月,不管你怎幺折磨自己也没人在乎。”
她转过头怒目而视,鼻音沉闷。
“谁说的,我妈在乎。”
这话明显触及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顷刻间泪如雨下。
那双潮湿的黑瞳委屈巴巴地盯着他,大颗眼泪滚出眼眶,宛如断了线的水珠急速滑落,很快打湿下巴和薄毯。
秦微排斥所有麻烦的情感,更没有耐心哄人,但出于给秦父几分薄面,他还是强迫自己放软语气,“只要你这段时间乖乖听话不闹事,等模拟考结束,我带你去英国见你妈。”
谢听雨愣住,刚还是一只生人勿近的小刺猬,立马破涕为笑。
“你说认真的?”
“我从不骗人。”
“可是,秦伯伯不会同意。”
“这个你不用管,我来解决。”
谢听雨胡乱擦拭眼泪,忽然觉得哭泣的自己很丢人,慌忙用薄毯遮住半张脸,瓮声道:“暂且相信你。”
*
车子驶离几公里外。
闭目养神的秦微感觉有人在戳自己的手臂,他侧头看去,面露不耐烦。
“怎幺?”
谢听雨一本认真地说:“我刚才丢的那双高跟鞋挺贵的,或许你能帮我捡回来?”
秦微屏气凝神,再沉稳的人也会被逼疯。
“我给你买新的。”
“任我挑?”
“随便。”
她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谢谢舅舅。”
秦微面上淡定,心如火山喷涌。
舅舅?
这两个字怎幺听都在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