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钟响了十三声,穿透神殿穹顶,声声如雷,震得帝国百官皆跪。
王座之下,百官伏地,神殿穹顶之上,彩色琉璃洒下黄金似的斑斓。
那日,是露菲利亚的加冕日。
她步履不疾不徐,身披赤金王袍,红眸沉静如燃炭,缓缓走上刻满神文的台阶。
身后,是百官屏息的沉默。
身前,是王冠,安置在象征神权的神座之巅。左右立着三位圣庭执印官,银袍庄严,眼神冰冷。
她的靴声清晰地敲击在石阶上,每一步都像把钉子钉进某段旧秩序的棺椁里。
就在她即将抵达神座前的刹那,一名祭司骤然高声开口,声音裹挟着神意的威压——
“止步。”
神殿中响起一阵低哗。
那名年迈的圣庭执印官举起权杖,语调森冷而庄重:
“神之律言早已昭示:唯有印者方可受冠为王。前皇之女既无神印,则不得即位!”
一石激起千层浪,贵族席上有人擡眼,又迅速低头,文官武将互视一眼,却无人敢言。
圣庭此言,直指露菲利亚无继位资格。
然而她没有停。
她只是缓缓擡头,红眸如烈焰燃尽冰雪。
“……所以?”
声音不高,却传遍整座殿宇。
那一瞬,连光线都像是颤了一下。
她步步走上神阶,目光不曾看那些执印者一眼,只是径直伸手,取下那枚王冠。
她没有屈膝。
没有祈祷。
没有等待神职者的加冕仪式。
她只是伸手,取下王冠,戴上。
目光淡淡掠过那些欲言又止的圣职者。
“神若非要挑选。”
“那祂选得未免太慢了。”
她语气太轻了,轻得不像宣告,更像随口嘲弄。
但就那几字,便将神的尊严拆了个干净。
神殿内一片死寂。
三位祭司面色惨白,有人已将手搭上了权杖,却终究没有走出那一步。
就在此时,一道衣袂轻动的声音响起。
所有人顺着声音望去——
那是露菲利亚的皇妹,埃拉拉。
她身着圣白礼裙,头戴金叶花环,宛如从圣典中走出的“圣女”。
她站在神阶下,望着姐姐,眼神复杂,隐忍而清澈。
她什幺也没说,只是缓缓屈膝,恭敬地、虔诚地、庄严地行了一个屈尊大礼。
“吾皇在上,愿荣耀与秩序随行。”
殿中气息一滞。
有她开口,其余贵族官员也不得不跟随跪地。
礼声如海潮缓缓涌起:
“吾皇万岁——圣光永照———”
然而露菲利亚并未露出丝毫笑意。
她静静站在神座之前,王冠压在她额前,红眸俯瞰众生。
那一刻,她不是神的宠儿。
她是逆神而立的王。
——亦是秩序之上的孤独造反者。
最终,圣庭没有再阻拦。只是草草宣布“登基仪式未得神明认证”,以“非正式继位”记录此事。
更甚者,原定应亲临加冕的教皇当日并未现身,仅由三位长老代为出席。
那天的加冕仪式,结束得极为寂静。
露菲利亚离开神座时,裙袍无声拂过圣徽浮雕,却似带走了整座殿堂的温度。
所有人都明白,自那日起,帝国的秩序已悄然改写。
而神与王的战争,从这一日,正式开始。
……
她没有立刻回寝宫,而是独自走入东侧偏厅。
那是一间只为历代君主设置的冥思之室。
石墙上镌刻着帝国历代王者的箴言,密密麻麻如时间的年轮,悄无声息地见证一代又一代人的陨落与更替。
她脱下冠冕,放在石桌上,凝视良久。
墙上那句话,她小时候读过无数遍——
“唯有神指之人,得为王。”
她低声嗤笑:“那就让他们看看,违逆神选的人,能成为什幺样的王。”
她闭上眼。
耳边响起的,是父亲在病榻前的声音——
“菲娅。”
父亲的声音低哑,带着衰竭中的清醒与不容置疑,
“他们都想要这个王座。”
“只有你,不会被神牵着鼻子走。”
“也只有你,敢一脚踢翻他们的圣坛。”
他缓缓闭了闭眼,像是被某段沉重的回忆压住了胸膛。
“埃拉拉……”
他声音低了些,像怕惊动谁似的。
“她太过温顺、太过乖巧。”
“这并不是件坏事。很多时候,这样的孩子能保护自己,不惹祸,不生事,也少受苦。”
“但这世界不是不惹事就能安稳过去的。”
“她若坐上王座,只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他睁开眼,望着露菲利亚,眼神像一把磨钝的刀——沉着、迟缓,却仍能杀人。
“你是我最清楚的孩子。”
“你不像你妹妹。她太乖,太软,一点锋芒都藏得太好。”
他咳了一声,语调像落进尘埃的剑:“但你——你是我亲手养出来的刀。”
“锋利、安静、不会哭。”
他望着她,像是在认命:“所以去吧。”
“去做王。”
“就算这条路没人替你挡,也只能你走。”
“我不会让你妹妹替我偿命。”
“你要活,就得一个人把整个帝国,扛上去。”
……
她那时没有哭,也没有答应。
只是沉默地看着父亲,看着他干瘪的手搭在她腕上,那点力气轻得像掸灰,却压得她动弹不得。
她的喉咙仿佛被什幺堵住,许久,才轻声开口。
“我会继位。”
这不是承诺。
只是陈述。
像是在说:“明天会下雨。”
父亲笑了,嘴角泛白,像是听懂了,又像什幺都听不见了。
他似乎很安心。
但露菲利亚知道,安心从来不是她能给予别人的东西。
她站在病榻前,看着父亲慢慢闭上眼睛。
那一刻,她心里什幺也没想。
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只有一个荒诞又冷淡的念头:
——“所以这就是王权的传承吗。”
不需要圣印,不需要仪式,甚至不需要继承意志。
只要命足够硬,只要足够残忍,就能接得住这一切。
她转身走出寝殿,掌心里的温度已经消失了。
他留下的每一个字都像烙印,从不曾淡去。
他知道圣庭的手有多长。
他知道,那些衣着圣洁的人,是如何一刀一刀地削弱王室的权柄。
他临终前,留给她的不是祝福,不是荣耀,而是一道烧灼的命令。
而她接下了。
哪怕要背叛所有信条。
哪怕要将圣堂的神像一座座砸碎,她也会照做。
只因那一句,令她体内流淌的皇血兴奋到战栗的:“去做王。”
自那之后,她就没再梦见过父亲。
……
斜阳时分,王宫深处。
露菲利亚坐在书房的落地窗前,暮光像是一层镀金为她的长椅镶嵌金边与荣耀。
她的手中把玩着一枚嵌宝短匕首,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门外传来细碎脚步声,不待通报,她便已淡淡开口:“进来。”
埃拉拉推门而入,裙摆曳地,面容温婉。
“姐姐。”
“你来了。”露菲利亚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是自己想来,还是被人推来的?”
埃拉拉微微垂眸:“……两者皆有。”
“坐吧。”她擡手示意,对面早已准备好一盏茶。
埃拉拉依言落座。
片刻静默后,露菲利亚忽而笑了一下。
“你今天的行礼,救了不少人。”
“但不是你。”埃拉拉低声。她是想救她的,从吃人的王位上。
“当然不是我。”露菲利亚凉凉一笑,“我早不需要谁来救了。”
“姐姐——你今日之举……会惹怒圣庭。”
那他们就受着吧。”她语调淡然,“神若恼羞成怒,就来赐死我。”
埃拉拉听着她大不敬的话,握紧了裙角,神情有些不安:“父亲留下的圣约,还在圣坛之上……”
“他死了。”露菲利亚擡眸,眼神锐利,“而我活着。”
“从今天起,这片大地的律法,是我说的算。”
她起身,披风扫地,行止坚定。
“我会让他们记住,君王并非只有神赐一种。”
露菲利亚语落,披风拂地离席,步伐不疾不徐,却仿佛踏碎了殿中的神像。
书房的门缓缓合上,尾音犹如断弦。
埃拉拉仍坐在原位,仿佛未被允许起身。
她的手指紧攥着裙角,指节泛白。那盏未动的茶水还冒着热气,热意却离她很远。
——“我早不需要谁来救了。”
那句轻描淡写,却像一柄无鞘利刃,从她唇边掠过,直插进她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埃拉拉低下头,目光落在那张空掉的主位上。
——是啊。她救不了她。
从来都没有。
她曾以为,只要自己足够温顺,足够纯洁,就能站在姐姐身旁,成为那道不被火焰烧伤的光影。
可她错了。
姐姐已经不需要任何光了。她自己,就是要点燃一切的那把火。
埃拉拉轻轻吸了口气,睫毛颤了颤,将情绪压下。
她不知道自己是难过,还是害怕,还是……一丝说不清的嫉妒。
她只是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并没有叫她。
那场病榻前的诀别,她只是远远看着,没有靠近。
那时她以为,是因为自己太柔弱,不该承受遗命。
现在她明白了——不是不该,而是不必。
她静静地坐着,良久,才轻声开口,自语般呢喃一句:
“我也……不是非得站在光里不可。”
……
三日后,王国政厅。
这是露菲利亚登基后的首次朝会。
朝堂之上,老臣权贵俱在,大殿肃穆。
她端坐王位之上,目光如炬,环顾众臣。
“有何奏报。”
一名老臣站出,拱手行礼,却故作忧虑地道:“陛下登基未获圣允,宫中谣言四起,臣等惶惶……恐民心不稳。”
又一人接道:“民众心系神恩,若加冕失礼,或致动荡。”
“动荡?”露菲利亚冷冷一笑,眸中寒光逼人。
“本王登基,有兵千列、将百员,谁敢动?”
群臣噤声。
她俯身,语调低缓却穿透人心。
“你们是在替民担忧,还是在替你们自己的‘忠诚’找借口?”
“我在这里,戴着这顶王冠,就是事实。”
“若有人不认,我劝他最好快些死心,在我失去耐心之前。”
“否则下一次被请去神殿的,就不是谈话,是问斩。”
大殿内一时间无一人敢言。
她靠回王座,手指轻敲扶手,语气平静如初。
“散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