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座位与钢笔

夏珂珂没想到会在《资本主义与女权主义发展史》的公共课上遇见韶阳。

这是周三早晨八点半的大课,能容纳两百人的阶梯教室稀稀拉拉坐了不到一半人。她习惯性地选了倒数第三排靠过道的位置,既不会太显眼,又能看清投影屏。刚摊开笔记本,后门就传来一阵骚动。

几个女生突然同时低头整理头发,后排传来压低的惊呼。夏珂珂莫名其妙地转头,正看见韶阳单手拎着医学教材跨进教室。晨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身上,白大褂和里面的白色衬衣袖口都被卷到手肘,露出的腕骨线条干净利落。

他的目光扫过教室,朝她的方向走来。

夏珂珂立刻低头假装整理帆布包里的文具和笔记本。脚步声停在她身侧的过道,来人带着淡淡的消毒水气息。

“这里有人吗?”

他的声音比想象中近,温热的呼吸几乎擦过她耳廓。

“没有。”夏珂珂礼貌地往左挪了一个位置,笔记本边缘蹭到包里的速写本。那里面夹着四张素描,而主角都是眼前这个人。

韶阳道了声谢坐下,白大褂下摆跟随他的动作晃了晃。

夏珂珂绷紧后背,她不知道韶阳为什幺要挑她身旁的位置坐下,她也不敢问。只是周围几十个偷偷往这边瞟的同学探究和好奇的目光让她如坐针毡、难以忽略。

好在上课铃很快打响,吃瓜群众的注意力被讲台上白发苍苍的周教授吸引了,她正在调试课件。窃窃私语消失了,阶梯教室里恢复了宁静和专注。这无疑拯救了紧张的夏珂珂。周教授的投屏亮起的瞬间,夏珂珂的余光瞥见韶阳从白大褂口袋掏出什幺东西……是一支钢笔。

金属笔身在晨光下泛着冷光,他修长的手指转着笔,动作娴熟得像在把玩手术刀。笔尖偶尔划过讲义边缘,留下细小的墨痕。

“忘带笔记本了。”他压低声音,往她这边偏了偏头,“能借张纸吗?”

夏珂珂一愣,旋即从活页本里撕下一张纸推过去。韶阳道谢时嘴角微扬,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食指第一关节处有一道浅浅凸起的笔茧,和传闻中那个浪荡子的形象微妙地不符。

周教授的声音从讲台传来:“……所以十九世纪女性被诊断为歇斯底里症,本质上是一种社会规训……”

钢笔不知何时从韶阳指间滑落,滚到夏珂珂脚边。她下意识地弯腰去捡,起身时发现他已经凑近过来,近得能看清他衬衫领口下若隐若现的锁骨。

“谢谢。”他接过钢笔,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触感温热又干燥。

夏珂珂的脸颊烧了起来。她慌忙收回手,内心祈祷韶阳没发现她的变化……而这时,韶阳似乎在刚才问她借的纸上写了什幺。

【你觉得她说得对吗?】

字迹工整利落,一点都不像病历卡上的医生签名。问题下面画了个简笔笑脸,嘴角弧度微妙地上扬。

夏珂珂咬了咬下唇,在下面写道:【诊断标准是男性制定的,自然对女性不利】

她把纸推回去,余光看见韶阳眉梢微挑。他低头写字时,一缕黑发垂落在前额,让他整个人突然有了种罕见的生动感。

【有意思。那你觉得现代医学进步了吗?】

纸片再次推过来。

夏珂珂正捏起圆珠笔准备回复,周教授的激光笔突然准确地扫到后排:“看来我们有名校生莅临指导啊。”

阶梯教室里的学生们齐刷刷回头。夏珂珂瑟缩了一下,手足无措,她恨不得把自己整个埋到桌面下隐藏起来,但碍于灼灼的目光洗礼,她硬是抗住了,一动不动假装自己一块石头。

“韶阳同学。久仰大名。”周教授推了推眼镜,“医学院的优等生怎幺有兴趣来听我们社科院的课?”

教室里响起窃窃私语。夏珂珂看见前排几个女生偷偷举起手机。韶阳从容地站起来,白大褂口袋里还露出了一小截不知何时用过的纱布,像是做完实验后忘了要扔掉直接揣进了兜里。

“交叉学科研究需要,教授。”他声音清朗,不卑不亢,“最近在写关于《十九世纪女性歇斯底里症诊疗史》的论文。”

夏珂珂狐疑地眨眨眼睛,分辨不出这人嘴里说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周教授很明显来了兴致:“那你说说,资本主义医疗体系如何建构女性身体话语权?”

这个问题明显带刺。夏珂珂和周遭的吃瓜同学们一样不由地屏住呼吸。只见韶阳的左手搭在桌沿,右手竟然还在时不时转他那支要命的钢笔,全身上下各处都没有丝毫慌乱和破绽。

“十九世纪的诊疗床和现代产检床,本质都是权力具象化。但区别在于,”他声音不疾不徐,说到这里忽然低头看了眼夏珂珂才重新开口说,“前者用束缚带固定病人,后者会给孕妇垫腰枕表示‘人性化’。”

这个突如其来的眼神让夏珂珂心跳漏了一拍。

周教授露出一丝欣赏的笑意:“好一个临床视角。你的论文如果完成了,可以送一份给我看看,我对此颇感兴趣。”

小插曲就此落幕。韶阳坐下后间或仍有女生回头打量他,他报以微笑回应,并未再和夏珂珂进行“笔谈”。下课铃响起,韶阳干净利落地收拾了东西,很快起身离开。夏珂珂故意没去看他,营造出“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的生人勿近氛围。等她再擡头时,韶阳已经走出教室门口。晨光中他的白大褂微微扬起,像某种猛禽类的翼展,在拐角处一闪而逝。

而夏珂珂此时才发现,那支被他把玩了整节课的钢笔被落在了长桌上。很难想象那个八面玲珑的男人会这幺丢三落四……唯一的可能性,他是故意放在这里的。抛下一颗鱼饵,然后——愿者上钩。

夏珂珂思忖了片刻,趁着没人留意她时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那支钢笔。金属笔帽摸起来有些凉,笔杆上刻着两个字母:“S.Y.”教室里的人走完了,大家都去赶下一节课,而夏珂珂停在了这个座位上,她翻开速写本的最新一页,第五页关于那个人的素描已经在她的炭笔下速速落成一道简洁的轮廓:他转笔的修长手指,低头写字时垂落的额发,回答问题时滚动的喉结,还有最后……他踏出教室门的那一秒,阳光在他轮廓上镀了层不真实的金边,让他看起来像个随时会消散的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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