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嬷嬷踱入前厅,闻得前厅里焚着沉香,檀木几案上插着一枝紫藤,垂下来好些串,像挂着的小珠子,晃晃悠悠。我没见过这等花,更不敢多看,只觉得这屋里每一样物件都透着说不出的讲究。
“老夫人,姑娘到了。”嬷嬷掀开珠帘,轻声禀报。
主座上的谢老夫人闻言擡头,笑吟吟地望着我,见我学嬷嬷行礼,便擡手拦住,笑道:“好孩子,不必多礼。”
“来,擡起头让我瞧瞧。”谢老夫人打量了我一番,点头道:“是瘦了些,模样倒还算周正。往后在府里好好养着就是。”
说罢,谢老夫人转头望向厅侧雕花屏风,和颜悦色道:“阿玉,别躲着了,带你妹妹过来坐。”
“阿玉”,是我那位未曾谋面的兄长?
正想着,才发觉屏风后还站着一个人。那人静静没入雕花暗影里,连衣袂都未晃动半分,与那屏风几乎融成了一体。那时不懂,后来才明白,这是世家大族的规矩:长辈尚未开口,晚辈须静候一旁,断不能擅自上前。
屏风后,转出一道人影。他一现身,厅中仿佛也静了几分。那是位约莫十五六岁的白衣少年郎,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令人见之难忘。
“世子。”几名侍立的丫鬟齐声行礼。
谢世子略一颔首,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款步走到我身旁。那身素白的宽袍大袖,随步而动,袖摆垂落间,像白鹤立于雪中,端然自若,纤尘不染。
“快快,来见过言玉,”谢老夫人笑着道:“言玉是我最省心的孩子,幼年时便稳重识礼,如今越发叫人放心。你有他照拂,祖母便不操心了。”
老实说……我没有名字,不知该怎幺介绍自己。哪怕先前有兄长,也不知该怎幺跟兄长说话。是叫他名字?还是像嬷嬷那样,垂下头行礼?
“宜怜。”谢言玉唤得极轻,袖摆一敛,轻向我作个揖,“往后,你就叫谢宜怜,可好?”
“宜怜。‘宜’者,中正合礼,循理而安;‘怜’者,怜爱之情,惜护之心。这名字,是阿玉仔细替你想的。”谢老夫人轻笑,牵过我要行礼的手:“谢家的姑娘,就该被好好疼着、护着。”
我忍住快要落下的泪,不敢眨眼,“宜怜谢过祖母赐名,谢过兄长赐字。只是……往后若是我顽皮闯祸,这‘宜’字怕是要改成‘不宜’了。”
谢老夫人先是一怔,眼角皱成一团,笑着摇头:“哎哟,这丫头,还会自己找台阶下。”
几位嬷嬷闻言,掩唇轻笑,厅外候着的丫鬟也忍不住地笑了。
谢言玉神色自若道:“‘宜’字不改,规矩自也要遵守。若你真有不妥之处,我会耐心教导。”
我忙点头:“是,兄长说的是。”
谢老夫人含笑看我,又看了他一眼说:“你兄长一向持重,言行最重礼法规矩,你别学他那般拘礼。咱自家人,叫声‘阿兄’才显亲厚。”
我有些怯,也有些想试试,便偷偷看了谢言玉一眼,他仍静立未语,身形颀长,如渊渟岳峙,寡言中尽是从容与礼度,让人不敢靠近,也移不开目光。
“……阿兄。”我试探着唤了句。
谢言玉眼睫微颤,唇角动了下,过了一瞬,才极轻地应了声:“嗯。”
他这般冷淡,我心里那点刚燃起来的欢喜,像风一吹,就灭了。
谢老夫人却笑得更欢了,握住我的手轻拍两下:“好孩子,这声叫得亲,我听着也欢喜。”
我自也是欢喜,但不敢欢喜太多。
那日从谢老夫人那回来后,我便住进了绣春院。吃穿用度样样齐全,连母亲身边伺候多年的刘嬷嬷也调来照看我。母亲几乎日日都陪在我身边,亲手替我梳头拢鬓,耐心教我识字。她笑起来很好看,手心也总是暖的。
有时,我会想:若是能早些回府,也许就还记得她怀抱的样子了。
而谢老夫人每天会托人对我嘘寒问暖。兄长则时不时遣人送来几本他旧日读过的启蒙书。
我食不知味,捧着那些书,心里更是在发愁。
据说我这位兄长,自幼是京中出了名的神童。
三岁识千字,五岁能诵《礼记》。七岁那年,随先生在家中读书讲学,偶得长辈引荐,入曲江文会听讲,当时一位弘文馆学士都曾夸他“根骨通慧,风仪端方”。八岁,随国公爷赴陇右节度幕府,军图能辨,马术也练得像模像样。归京之日,圣上赐他一方墨玉,称他“文韬武略,真乃世家风骨。”
谢言玉送我的,虽是启蒙书,但我翻了两页,眼皮就开始打架……梦里仿佛还在嘴里念着“看不懂、看不懂!”
这一梦,便睡到晚上。
晚膳前,刘嬷嬷收拾衣裳回来,悄声与母亲说了一句:“二姑娘那边好像又病了,连药都不肯喝。张嬷嬷说,是因为老夫人这几日总托人来问三姑娘,反倒冷落了她。”
我假装没听见,咬着粥勺,脑子有点乱。
母亲听罢,揉揉我发旋:“她心里难受,也情有可原。”
又替我拢了拢鬓角,温声道:“你且安心认字,旁人怎说,你都不必往心里去。”
我愈发惴惴不安,总觉得有股山雨欲来之势。
晨光熹微,朝暾初露,绣春院里一片阒寂安宁,我原以为这日与前几日并无不同,谁知天光才亮,府中便起了波澜。
我梳洗时,随口问了句:“嬷嬷,我怎幺一直没见过……我爹?”
刘嬷嬷动作一顿,神色一闪而过的不自在,但转瞬便换上一副笑容:“哎呀,这事……姑娘才回来几日,自然是不知晓。国公爷……近来事务缠身,前阵子奉旨去了陇右,听说是要查军务上的事宜。”
“原是说上月便能回的,谁知那边又出了些事端。吐蕃使节好像出了岔子,国公爷多留些时日。昨儿个才接了驿报,最迟下月初,便能回来了。”
“好。”我回道。
替我整完鬓角,刘嬷嬷又安慰道:“国公爷前些日子还托人送了份礼回来,说三姑娘回了家,他虽不能亲迎,这份家风规矩断不能落。”
“今儿个好像就送到了,姑娘要是想看看,奴婢这就带您过去。”
我刚点头,正琢磨那‘礼’是什幺,耳畔飘来一阵阵喧哗,忽远忽近,从廊外悠悠传来。
刘嬷嬷侧耳听了听,脸色一变,正欲开口,我已先一步问道:“大清早的,谁吵成这样?”
“奴婢去瞧瞧。”刘嬷嬷正劝我别去,我却起了兴致:“我也去看看,不碍事的。”
她见我执意,只得带着我匆匆往曲阑桥方向去。
刚穿过回廊,远远便见曲阑桥那头人影幢幢,哭声喊声杂作一处。那桥跨着一道浅溪,岸边垂柳拂水,向来是府里最静雅的所在。
如今几个丫鬟婆子团团转,一名穿素衣的女郎正扶着栏杆,身子探向水面,鬓发散乱,脚边跪着两个婢女哭着拦住她。
“奴婢给您磕头了,求您回去吧。小姐,您若出点什幺事,老夫人可怎幺熬得过去呀?”
“小姐,您这样老夫人该心疼坏了!她还托人问您昨儿有没有吃药呢!”丫鬟们嗓音在发抖,像生怕一句重了,她就真翻了下去。
那女郎仍听不见似的,紧攥栏杆,凄然一笑道:“不怪她……她毕竟才是亲生的。她过得好,我怎样都无所谓……但如今,那我呢?我算什幺?我这般尽心侍奉祖母,眼下到让我成了鸠占鹊巢的罪人!”
我本想看个热闹,谁知那“鸠占鹊巢”的话一出,登时身子止在当场。
那女郎忽地擡起头,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直直撞向我的视线。她眉心那颗朱砂痣,滟滟似血,格外刺目,仿佛连那一瞬的凄绝,一并凝在我的眼前。
那一眼对上后,我喉咙火燎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