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鹧鸪:
梦断罗浮绰约口,玉龙鳞甲寄帘栊。白辜花底三更月,却怨楼头一口风。
寒料峭,晓葱茏,劝君莫放酒杯空。梅花落去桃花发,也自春风也自红。
这一回,单说近来出等小官,好歹便要吃醋。看将起来,小官吃醋也是常事,说他怎的?人却不知道这一番议论,专讲着那好吃寡醋的。你道吃醋便是吃醋,怎么叫做吃寡醋?比像如今有个大老官,常肯在小官身上撒漫些儿,那小官见了,只道是怎的一个大舍手,兀自拿班做势。那做大老官的,叫做东边也是佛,西边也是佛,有了钱钞,那里没个小官相处。寻便另寻了一个,只是在前那个如何怯气得过,是这个不怯气,这遭免不得把个寡醋罐儿倾翻了。这不是没巴臂的说话,眼见得有个样子在这里。
听说锦江城中新桥街上出两个小官,从来不识姓名,却是各人有个绰号。一个叫做满身骚,一个叫做满身躁。那满身骚生褥妖娆体态,走到人前,一味温柔靦腆,眼睛鼻孔都是勾引得人动情的。那个满身臊,生得粗头俗脑,走向人前,一阵腥臊恶气,越要做出袅娜派头。却一件,小官虽是不堪,倒是个道地货,颇颇价钱又合得来,一个东道也肯作成,些须饯钞也肯作成。那满身骚如何便肯将就开口,动不动就要起发一块。常有那些好此道,又不肯用两分,初出茅庐的大老官,听人说,只好咽口唾,见了面只好下个蛊。所以说近来的人,单单生得两只耳朵,况又贪了便宜,不论真假,个个都把满身臊来说做了满身骚,把个像蛤布袋多得口气的小官,抬到三十三天,说得竟有万千妙处。你道姓甚名谁?姓高名绰,家俬巨万,多亏父祖的根基,平日间大嫖大赌,挥金如撒土一般,锦江城中人都叫他做浪子。那地方上有两个相识光棍,一个叫做假斯文,一个叫做真捣鬼,都原是做过大老官的,后来也为这呼庐里破了家俬。做不得别样生意,只好在这赌场里打溷,做个相识,将就赚些闲钱。他两个一向闻说高绰是个大把赌输赢的,况且又是个酒头,巴不得看相他一道,月是没个门路可入这个身子。
这日正到街上走走,猛可的后面有个人叫道: “真假二兄那里去?”两个回头看时,你道是谁?却是做白日鬼的老蒋。便站住了道: “蒋大哥,许久不见,可在那里?”老蒋道: “小弟近日在高官人家里管些闲事。”两个道:“那个高官人?”老蒋道: “就是高绰。”两个快活道: “妙得紧,妙得紧。我们好里晓得你一向在他家里,却错过了许多好机会。如今往那里去?”老蒋道: “不瞒二兄说,我那高官人日来着实好男风,闻得新桥街上有个小官叫做满身臊,人上大作兴他,因此央我去寻来耍一耍。”假斯文道: “那满身臊每日清晨就出门了,此时去缘何寻得他着?”老蒋道: “这等不能够见他了。”真捣鬼道: “你要寻他,甚是不难,明早径到新桥口下章小坡赌房里来,包你就见。”老蒋道: “这样说,莫非他也好那把刀儿?”两个齐说道: “这是他的专行。”老蒋道: “正做得来,我那高官人也是个好赌的,待我去对他说这个就里,明日教他带两个银子,同到章小坡家卖开筹马掷他一通,好歹便见光景了。”假斯文道: “只是一句话,那满身臊是个初出来学赌的小官,出的筹马多则一钱,少则三五分,那里曾见那些大把赌输赢的?若要和他见注,那一道决乎再讲不入了。”老蒋道: “终不然做个看赌的名头来不成?”假斯文道: “不是这样说。教他把银子多带些来,待我这里也暗拴了几个朋友,打点三五十两,只拣个是他的对手和他硬斫一番。你说那做小官的,见这样好赌的主儿,难道不喜欢?然后慢慢勾引他,不怕不到手。”老蒋大笑道: “讲得有理,讲得有理。”真捣鬼道: “总是这两句说话,不必再絮烦了。趁早回去,大家都好打点明早事情。”老蒋道: “别样不打紧,满身臊决要在二兄身上。”两个道: “自然,自然,只要明日早些到那里相会。”老蒋把头点了一点,转身径走。
不说老蒋去回覆高绰的说话,且说假斯文真捣鬼两个到家,满望要弄高官人一大块。你道这两个做相识的精光棍,可是拿得出三五十两银子来的?连夜去做了三四十两假银子,约莫有二十多锭,次早又去借了两件时样衣服,着一个小的拿了拜匣,打了马伞,两个阔阔绰绰,摆摆摇摇,竟不是日常间的真假二兄模样。随路去邀了满身臊先来到章小坡家里。章小坡一见,连他也不知他两个怎么发迹得这样快。假斯文只得把那话对他说了,大家方才打做一路。不多时,那老蒋同了高绰也就走到。章小坡见这个大赌客来,好不奉承,吃了茶,把闲话说了几句,就邀到里面一间小小书房里去。高绰问道: “适才那位未冠,是那一家的?”章小坡笑道: “这是新桥街上住的满身臊。官人不认得他么?”高绰道: “原来他就叫做满身臊,何不寻进来坐坐?”章小坡满口应承道: “使得,使得。”说话之间,就着人出去寻他进来。
这个叫做情人眼底出西施,不知高绰怎么一个看法,一看就中了意。老蒋对章小坡道: “高官人此来不过是耍耍子,俗语说得好,既在雕栏下,都是赏花人。何不就与这位兄掷一通何如’”章小坡道: “高官人是大把赌输赢的,如何和他见得注?况且他小官家也没这个胆量,有心到这里,难道不耍子个痛快去?待我邀了适才那二位进来,三家好赌一场,恰不是好?”老蒋帮衬道: “说得有理。只是高官人盆口不甚精热,好歹烦这位兄坐在身边,相帮看一看。”章小坡道: “这个极使得的,若是高官人赢了起身,包得在我身上,寻个意思送你买果子吃。”老蒋道: “大家帮衬一帮衬。”章小坡道: “官人还是放六掷,还是赌五子’”高绰道: “倒是六掷爽利些。”章小坡道: “晓得,待我去邀他二位进来。”
不多时,同了假斯文真捣鬼两个走到书房里。假斯文假意谦逊道: “小弟们只怕与足下对不得手。”章小坡道: “且少买几两,冲一阵么。”假斯文便不则声道,叫小厮拿拜匣过来开了。老蒋拿出一封银子,也买十两筹马。两家正要出注,真捣鬼道: “且住,等我也买几两,好搭搭盆。”说不了,袖里摸出一锭,约莫有三两多重,递与章小坡。章小坡数了三两筹与他。三家都买停当,假斯文先把筹老大出上一把,有五六两光景。高绰原是十酒头,便不辞注,拿起骰子一个穿花撒的一声,把他面前筹掳了过来。你道落马就赢了这许多,难道不欢喜的?却不知这是做相识的派头,下马决要把你得个彩头。原来高绰的来意,只为着满身臊,端的不为着要赢一块回去。这假斯文与真捣鬼原是借满身臊的名色,实实落落指望掘一窖的。高绰譬如不赢了方才那注,把面前十多两筹都推将出去,被假斯文一掷,就掳了去。高绰看看面前打点没货,又叫老蒋拿出一封银子,又买十两。两家你放把我,我放把你,那里轮得到真捣鬼。真捣鬼想一想看,料得他赢了,少不得有得八刀的,便把那三两筹还了章小坡,立起身,光碌碌两只眼睛,一眼钉在盆里,巴不得一掷都赢了他的过来。你说一个是老相识,一个是滥酒头,如何并得过?不多一会儿,高绰输下六十两。老蒋见光景不妙,就止住了。章小坡替他舍了钞,打发他两个先出去。大家八刀起来,你一股我一股,都分停当。章小坡齐齐整整,安排酒肴到书房里。
你看这高绰输了老大一块,全然不在心,一心中意了满身臊。两个说得好不投机,就是满身臊见他这个局面,着实倒也有他的心。大家猜三喝五,把酒乱吃了一会。将近更把天气,一齐作别出门。高绰便叫小厮把火把先拿上前,老蒋是个做密骗的,点头知尾,听了这一句,也先上前走了。高绰携了满身臊的手,两个黑地墨天,未免不说几句鬼话。口口声声,约他明日到花园里来耍子。说话之间,过了新桥,已到满身臊门首。高绰就叫住前面掌火的小厮,直看他进了门,方才同老蒋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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